午後的日頭有些烈,曬得草棚頂上的茅草都發蔫了。
姜知微坐在新搭的竹櫃台後,翻看着那本被洪水泡過、又被小心曬幹的《姜氏本草》。
書頁皺巴巴的,像被揉過的紙團,有些字跡暈染得看不清,得湊到亮處才能辨認。
她用指尖輕輕撫平一頁卷角,上面記着一味“靈香草”的藥性,說這草喜陰溼,多生在山澗旁,能安神定驚。
看着這行字,她忽然想起阿吉說的話,北邊山坳有塊石碑,花紋和她玉佩上的一樣。
胸口的玉佩似乎察覺到她的念頭,微微熱了熱,那道意識傳遞來一絲“動”的感受,像孩子想去外頭玩時的雀躍。
“想去看看?”姜知微對着玉佩輕聲說,嘴角彎了彎。
許春娥從外面走進來,手裏拎着個空籃子。
額頭上帶着薄汗:“李阿牛娘剛才來問,說她那口子腰閃了,有沒有現成的膏藥。”
“有的。”
姜知微放下醫書,從櫃台下拿出個小陶罐,裏面是用麻油和草藥熬的膏藥,是祖父前幾日剛做好的。
“我給她包點,再教她怎麼貼。”
她用竹刀切下一小塊膏藥,放在油紙裏包好,剛要遞給許春娥,就見李阿牛扛着把斧頭跑了進來。
草帽歪在頭上,喘着氣說:“姜姑娘,我、我剛從北邊山坳回來,那邊真有石碑!”
姜知微心裏一動:“什麼樣的石碑?”
“挺大一塊,半截埋在土裏,上面的花紋跟你說的差不多,就是看不清刻的啥字。”
李阿牛抹了把汗,“我還聽見山澗的水聲了,離石碑不遠,聽着挺清的。”
“那水能不能喝?”許春娥在一旁問,手裏還攥着那包膏藥。
“我沒敢靠近,”李阿牛撓撓頭。
“那邊草長得比人高,怕有蛇蟲。不過看着挺幹淨的,不像鎮上的井水發苦。”
姜知微把膏藥遞給他:“這是給你爹的,回去教他貼在疼處,記得先用熱毛巾敷敷。”
她頓了頓,又說,“你要是得空,能不能帶我去山坳看看?”
“我得空!”李阿牛眼睛一亮,把斧頭往牆角一靠。
“現在就去?我娘讓我劈完柴再回去,不過晚點劈也沒事。”
“別耽誤你幹活。”
姜知微笑了笑,“等傍晚涼快些再去,正好能看看那水能不能用。”
李阿牛連連點頭,接過膏藥樂顛顛地跑了,出門時還差點被門檻絆倒。
許春娥看着他的背影直笑:“這孩子,實誠。”
她轉頭對姜知微說,“去山坳可得當心,讓你祖父跟你一起去,他識得山路。”
“我曉得了。”姜知微應着,目光又落回那本《姜氏本草》上。
靈香草喜陰溼,山澗旁正好長這種草?
她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道意識傳遞來一絲“盼”的感受,比剛才的“動”更明顯些。
傍晚時分,日頭斜斜地掛在西邊的山尖上,把影子拉得老長。
姜知微背着個竹簍,裏面裝着水壺、藥鋤和一小包幹糧,跟着祖父和李阿牛往北邊山坳走。
姜明遠手裏拄着根結實的木杖,時不時敲敲路邊的草叢,說是能驚走蛇蟲。
“這山路不好走,你跟緊點。”
姜明遠回頭叮囑,眼睛掃過孫女胸口露出的半截玉佩,眉頭微蹙。
“把玉收好,別讓人看見了起心思。”
姜知微趕緊把玉佩塞進衣襟,只留下系着的麻繩露在外面。
李阿牛在前面帶路,手裏揮舞着把砍刀,砍斷擋路的荊棘和長草。
“就在前面那個彎兒後頭,”他指着不遠處的山坳,“石碑就立在那棵老鬆樹下。”
走近了才看清,那山坳果然陰溼,風裏都帶着股草木的清氣。
一棵老鬆樹歪歪地長在坡上,樹根盤虯臥龍般露在外面。
樹下果然立着塊青灰色的石碑,半截陷在泥裏,上面爬滿了青苔。
姜知微蹲下身,用手摳掉石碑上的青苔。隨着青苔落下,上面的花紋漸漸顯露出來。
纏枝蓮紋,和她玉佩上的一模一樣,只是更大更繁復,繞着石碑纏了一圈,在頂端匯成一朵含苞的蓮花。
“這花紋”姜明遠也湊過來看,眼裏帶着驚訝,“倒像是前朝工匠的手法,看着有些年頭了。”
姜知微的指尖撫過冰涼的石碑,觸感粗糙,像摸在砂紙打磨過的石頭上。
胸口的玉佩忽然熱了起來。
那道意識傳遞來一陣強烈的“識”,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故人,帶着點激動,又有點委屈。
“你認得這石碑?”她在心裏問。
那道意識“回應”得很快,傳遞來一陣模糊的“暖”,像是在點頭。
李阿牛忽然喊了一聲:“我找到水了!”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他站在不遠處的一道石縫前。
石縫裏滲出清亮的水,順着岩壁匯成一小股溪流,往下淌進一個水潭裏。
潭水綠幽幽的,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
“這水看着真清!”
許春娥也跟了過來,剛才她不放心,在家待不住,也拎着籃子跟來了,“知微,你看看能不能喝。”
姜知微走過去,蹲在水潭邊。
水很涼,帶着股草木的清香,她用手掬起一捧,放在鼻尖聞了聞,沒有異味。
她又仔細看了看潭邊的植物,有幾株靈香草,葉片翠綠,正是《姜氏本草》裏說的那種。
“能喝。”
她站起身,“這水幹淨,旁邊長的靈香草也能說明水質好。”
姜明遠用帶來的空水壺裝滿水,晃了晃。
“回去燒開了,先讓周大勇他們試試,要是喝着沒事,以後取水就方便了。”
李阿牛已經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在那裏擦汗:“這石碑要不要挖出來看看?說不定下面刻着啥寶貝。”
“別瞎動。”姜明遠瞪了他一眼,“老物件埋在這兒好好的,挖出來幹啥?萬一壞了呢。”
李阿牛撓了撓頭,沒再說話,只是用砍刀削着一根樹枝,眼神時不時瞟向那塊石碑,帶着好奇。
姜知微又摸了摸石碑上的花紋。
胸口的玉佩漸漸涼了下去,那道意識也安靜下來,像累了的孩子,只剩下淡淡的“安”。
她站起身,看見不遠處的草叢裏有幾株開着小白花的植物,認得是白花蛇舌草,能清熱解毒,便拿起藥鋤走過去。
“這草挺好的,挖點回去。”
她對許春娥說,手腕一使勁,藥鋤就插進了泥土裏。
許春娥也跟着蹲下身,幫她把挖出來的藥草上的泥土抖掉。
“多挖點,曬幹了存着,夏天容易鬧肚子,這草用得上。”
夕陽的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山澗的水流聲潺潺的,像誰在低聲唱歌。
姜明遠坐在石碑旁的石頭上,拿出旱煙袋,慢悠悠地抽着,煙圈在空氣裏打着轉,慢慢散開。
李阿牛削好了那根樹枝,做成一根不算周正的木杖,遞到姜知微面前:“這個你拿着,路上好拄着。”
姜知微接過來,木杖帶着點樹皮的粗糙感,握在手裏很穩當:“謝謝你,阿牛哥。”
李阿牛的臉又紅了,撓着頭走到一邊,幫着把挖好的藥草放進竹簍裏。
等挖夠了藥草,日頭已經西斜,山坳裏漸漸起了涼意。
姜明遠把水壺裏的水倒出來一些,留着空壺好裝靈香草。
他剛才在石縫邊發現了幾株,說這草難得,得采回去晾幹了收着。
“走吧,再晚山路不好走。”姜明遠把最後一株靈香草放進竹簍,用木杖敲了敲地面。
一行人往回走,李阿牛依舊在前面開路,只是腳步慢了些,怕姜知微跟不上。
姜知微走在中間,手裏拄着那根新做的木杖。
胸口的玉佩貼着衣襟,安安穩穩的,那道意識像睡着了,沒再傳遞任何感受。
路過那潭清水時,姜知微回頭看了一眼。
夕陽的金光落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晃得人睜不開眼。
石碑立在老鬆樹下,一半在陰影裏,一半被陽光照着,上面的纏枝蓮紋仿佛活了過來,在風裏輕輕晃動。
回到鎮上時,天已經擦黑了。
周大勇正帶着幾個後生在路口等着,見他們回來,趕緊迎上來:“水咋樣?能喝不?”
“能喝。”姜明遠晃了晃手裏的水壺。
“回去燒開了先試試,沒事的話,明天就組織人去挑水。”
周大勇笑得露出白牙:“太好了!這下不用喝那發苦的井水了!”
姜知微把竹簍裏的藥草倒在草棚外的竹篾上,打算趁着夜裏的涼風晾幹。
白花蛇舌草的小白花沾了點泥土,看着不起眼,卻透着股清苦的藥香。
她蹲下身,仔細把草葉上的雜物撿幹淨,指尖劃過葉片,心裏覺得踏實。
許春娥在草棚裏點起了油燈,昏黃的光從竹縫裏透出來。
姜明遠正在跟周大勇說山坳的路該怎麼修整,兩人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
遠處傳來誰家屋頂漏雨的吆喝聲,還有孩子哭鬧着要喝水的動靜,混在一起,是災後鎮子特有的煙火氣。
姜知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草棚頂上的茅草被晚風吹得沙沙響,竹櫃台後的《姜氏本草》還攤在那裏,一頁頁皺巴巴的紙,在燈影裏輕輕翻動。
她走過去,小心地合上醫書,放在櫃台最顯眼的地方,心裏想着,明日得把那幾株靈香草好好陰幹了。
油燈的光落在她胸口,映得那截青灰色的麻繩微微發亮。
玉佩貼着皮膚,涼絲絲的,卻讓人覺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