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城門樓子在晨霧裏像座灰黑色的山,守城的衛兵穿着明光鎧,手裏的長槍在霧裏泛着冷光。沈硯之牽着老馬混在進城的人群裏,皂隸的青布衣裳沾了泥,倒和那些趕早市的腳夫沒兩樣。
“腰間什麼東西?”一個滿臉橫肉的衛兵伸手攔他,目光落在他腰側裹着舊布的長條上。
沈硯之往旁邊挪了挪,露出腰牌:“回爺,是巡街用的水火棍,昨天打了個醉漢,沾了血,包着幹淨。”他說話時故意壓着嗓子,帶點市井裏的油滑。
衛兵捏了捏腰牌,見是順天府的印,又瞥了眼他臉上的疤——這年頭衙役帶疤的不少,便揮揮手放他過去。
進了城,霧氣更濃了。街面上已有了吆喝聲,賣豆漿的挑子冒着白氣,綢緞莊的夥計正卸門板,可沈硯之總覺得那霧氣裏藏着眼睛。他不敢走正街,專鑽胡同,腳下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發滑,牆根處的青苔帶着溼氣。
南城是貧民窟,破窯連片,像被狗啃過的窩頭。沈硯之找到老陳字條裏說的那座窯時,日頭剛爬到磚窯頂。窯口黑黢黢的,像頭張着嘴的餓獸,地上散落着幾枚銅釘——是皮影殺手靴底的釘子。
他沒直接進去,繞到窯後,那裏有個通風的小口,能看見裏面的情形。
周御史被綁在窯中央的木樁上,花白的胡子沾着血,卻依舊梗着脖子。魏庸坐在他對面的破板凳上,手裏把玩着那只青銅小木偶,木偶的關節動了動,竟抬手給周御史扇了個耳光。
“周大人,沈硯之該來了吧?”魏庸的聲音輕飄飄的,像霧裏的鬼,“那半卷賬冊,換您一條老命,劃算得很。”
周御史啐了口血沫:“魏閹賊,你勾結鎮北王通敵,以爲能瞞天過海?沈大俠手裏的證據,夠你凌遲處死!”
“證據?”魏庸笑了,指了指窯頂,“您抬頭看看。”
沈硯之順着他的手指望去,窯頂的橫梁上纏着密密麻麻的銀線,線頭都系着小陶罐,罐口塞着布——是火油。只要魏庸一聲令下,銀線一扯,整座窯就會變成火海。
“沈大俠要是識相,把賬冊扔進來,我放您帶周大人走。”魏庸提高了聲音,像是故意說給外面聽,“要是不識相……”他捏了捏木偶的手,“這老東西,可就成焦炭了。”
沈硯之摸到懷裏的半張殘頁,又按了按腰帶裏的全冊賬冊。他知道魏庸在等什麼——等他爲了救周御史,把真正的賬冊交出去。
他往後退了兩步,撿起塊土疙瘩,裹在殘頁裏,猛地從通風口扔了進去。土疙瘩“啪”地砸在魏庸腳邊,半張燒焦的紙飄了出來。
魏庸眼睛一亮,剛要彎腰去撿,周御史突然猛掙鎖鏈,木樁搖晃着撞向魏庸!魏庸踉蹌着躲開,手裏的木偶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沈大俠,別信他!”周御史嘶吼着,“賬冊……”
話沒說完,窯外突然傳來銀線破空的聲音!是埋伏在外面的皮影殺手,見魏庸沒下令,竟自己動了手!
沈硯之早有防備,殘劍出鞘,迎着銀線劈過去。豁口卡住一根線,他手腕一翻,銀線被絞斷,回彈的力道帶着他往窯口沖——這是唯一的機會!
“放箭!”魏庸在窯裏嘶吼。
窯頂的銀線突然收緊,火油罐往下墜!沈硯之瞅準空隙,矮身滾進窯內,殘劍橫掃,斬斷周御史身上的鎖鏈,同時拽着他往通風口撲。
“轟隆——”
火油罐落地的瞬間,沈硯之將周御史推出通風口,自己卻被氣浪掀翻,後背撞上木樁,喉頭一陣發甜。他看見魏庸正往窯外跑,手裏攥着那半張殘頁,臉上是得意的笑。
沈硯之掙扎着爬起來,殘劍插進地裏穩住身形。他突然想起老鬼說過,魏庸的右腿是義肢,當年被北狄人的馬踩斷的,最怕硬物撞擊。
他抓起地上的青銅木偶碎片,猛地擲向魏庸的右腿!
“啊!”魏庸慘叫着摔倒,義肢的關節處裂開道縫。沈硯之撲過去,膝蓋頂住他的後心,殘劍架在他脖子上。
“賬冊……”魏庸喘着粗氣,“你沒交出來?”
沈硯之沒說話,從他懷裏摸出那半張殘頁,隨手扔進火裏。火苗舔舐着焦紙,很快成了灰燼。
窯外傳來官兵的呐喊聲——是順天府的衙役,老陳生前安排的後手,按字條上的時辰趕來的。皮影殺手的慘叫聲此起彼伏,銀線在官兵的長刀下斷成了碎縷。
周御史被衙役扶着,往窯裏喊:“沈大俠!快走!”
沈硯之看了眼魏庸驚恐的臉,又摸了摸懷裏的賬冊。他突然笑了,左臉的疤在火光裏動了動,像極了當年在酒肆裏,決定重出江湖的那個雪夜。
他沒走通風口,而是提着魏庸,一步步走出窯門。陽光正好,照在他沾滿血污的皂隸衣裳上,也照在殘劍的豁口處——那裏沾着魏庸的血,紅得像老鬼手背上的疤。
“周大人,”沈硯之將魏庸推給衙役,“人證物證,都齊了。”
周御史望着他,突然老淚縱橫,對着他深深作揖。周圍的衙役不知這疤臉衙役是誰,只覺得他手裏那柄裹着舊布的殘劍,比任何刀槍都更讓人敬畏。
沈硯之沒受那禮,轉身往城外走。他知道,朝堂上的清算才剛開始,那些藏在陰影裏的人,還會反撲。但他不怕。
殘劍在腰間輕顫,像在和他說,該去給老鬼買兩籠熱包子了。
風穿過南城的破窯,帶着煙火氣,也帶着點暖意。雪化了,天,終究是晴了。
周御史在朝堂上遞上賬冊的那日,京城刮起了東風。
沈硯之沒去金鑾殿,只在午門外的老槐樹下站着。樹影裏藏着順天府的衙役,是周御史特意派來護他的——魏庸雖被擒,可他背後的“皮影”餘黨仍在暗處,據說連內閣學士張敬之都與他們有牽連。
殘劍裹着新換的藍布,是周御史府裏的老仆給的,布角繡着朵半開的梅花,像極了聽風閣那面褪色的酒旗。沈硯之摸了摸布面,想起老鬼總說他那舊布太寒磣,該換塊像樣的。
“沈大俠,周大人讓您進去。”一個小吏從宮門內跑出來,額上滲着汗,“張學士在殿上質疑賬冊是僞造的,還說……還說您是北狄細作,故意構陷忠良。”
沈硯之扯了扯嘴角。張敬之是鎮北王的兒女親家,當年鎮北王倒賣軍糧,他從中分了三成利。這些賬冊上,明明白白記着他的名字。
他跟着小吏往殿內走,青石鋪就的甬道泛着冷光,兩側的石獅子眼窩空落落的,像在看他這個江湖人如何闖這帝王家的龍潭。
金鑾殿內,檀香混着朝服的皂角味,壓得人喘不過氣。周御史捧着賬冊跪在中央,花白的胡子抖得厲害,張敬之站在丹陛旁,官帽上的孔雀翎在日光下閃着油滑的光。
“陛下,”張敬之轉向龍椅上的皇帝,聲音洪亮,“此等江湖草莽,焉知不是受北狄指使?鎮北王鎮守邊疆多年,勞苦功高,怎會通敵?”
皇帝沒說話,目光落在走進殿內的沈硯之身上。那道從眉骨到下頜的疤,在殿內的金光裏像條醒目的界線,隔開了江湖與朝堂。
“草民沈硯之,”沈硯之沒跪,只拱了拱手,手裏的殘劍“當啷”一聲杵在金磚上,“有物證呈給陛下。”
他解下腰間的油布包,裏面是那半枚北狄王族玉佩,還有魏庸義肢的碎片——義肢關節處刻着個極小的“張”字,是張敬之當年親手題的。
玉佩被內侍呈給皇帝,龍椅上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皇帝年輕時也曾戍過邊,認得那玉佩上的北狄王族徽記。
“張敬之!”皇帝的聲音像寒冬的冰棱,“你還有何話可說?”
張敬之臉色煞白,癱跪在地上,官帽滾到沈硯之腳邊。殿內的文武百官大氣不敢出,只有周御史捧着賬冊,脊背挺得筆直,像邊關那道擋着風雪的城牆。
沈硯之沒看張敬之,只望着殿外的天空。東風卷着雲,像老鬼手背上的疤,被日光曬得發亮。
三日後,鎮北王黨羽被連根拔起,抄家的清單從張府一直鋪到街角,裏面竟有半箱孩童的骨頭——是被他們擄去給北狄練邪功的邊民子弟。周御史捧着賬冊,在朝堂上哭了整整一個時辰,鬢角的頭發全白了。
沈硯之沒留在京城領賞。他去南城買了兩籠熱包子,往亂葬崗的方向走。老鬼的木牌還立在那裏,月牙形的刻痕被雨水泡得發漲,像在對他笑。
他把包子放在木牌前,自己也捏了一個,咬下去時,肉汁燙得舌尖發麻,和那天老鬼塞給他的一樣。
“老鬼,”他低聲說,“賬冊遞上去了,那些人,都得償命。”
風卷着包子的熱氣往遠處飄,像是老鬼在應他。
他起身往城外走,殘劍依舊裹着藍布,只是不再斜挎在腰側,而是背在身後,像背着整個邊關的風雪。有人在城門口攔住他,是周御史派來的信使,手裏捧着塊金匾,上面寫着“忠勇可嘉”四個大字。
“周大人說,陛下要封您爲護國公。”信使的聲音帶着敬意。
沈硯之搖搖頭,指了指遠處的雁門關:“我是江湖人,鎮不住官印。”他從懷裏摸出那枚刻着“斷水”的舊銅錢,遞給信使,“煩請周大人把這個,放在邊關的忠魂祠裏,挨着老陳和老鬼的牌位。”
信使還想說什麼,沈硯之已轉身走遠。殘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藍布裹着的殘劍在背上輕輕晃,像在哼着邊關的調子。
後來江湖人說,“斷水劍”沈硯之沒再回酒館,也沒入朝堂。有人在雁門關外見過他,牽着匹老馬,馬背上馱着藥箱,專給戍邊的兵卒治傷,臉上的疤在風沙裏,竟柔和了許多。
有人問他,當年那柄殘劍去哪了。
他總是笑,指了指關隘上的烽火台:“在那呢,守着邊關,比我管用。”
烽火台的磚縫裏,確實插着半截劍身,豁口處結着層厚冰,像極了那年雪夜,他在酒肆裏添炭時,火盆裏爆出的火星。
雪落了又融,邊關的風依舊烈,只是再沒聽說有北狄敢來犯。往來的商隊說,關隘上的殘劍會發光,像無數雙眼睛,盯着那些藏在暗處的鬼魅。
而沈硯之,就住在烽火台旁的破廟裏,枕着殘劍的劍柄,聽着風聲裏的馬蹄,像在等一個送熱包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