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雁門關的風,刮了整整三年。

沈硯之的藥箱磨得發亮,邊角纏着圈舊布——是當年裹殘劍的那塊。他蹲在烽火台下,給個年輕兵卒包扎肩上的刀傷,指尖觸到對方鎖骨處的舊疤,像片褪色的楓葉。

“陳小子,跟你說過多少次,北狄人的彎刀專劈左肩。”沈硯之往傷口上撒草藥,聲音混着風聲有點啞,“下次再這麼愣,胳膊就廢了。”

小陳咧嘴笑,露出顆豁牙:“沈先生,您當年闖鎮北王府,不也硬接了三刀?”他指的是沈硯之左臉那道疤,如今在風沙裏淡了些,卻仍像半截劍影。

沈硯之沒接話,低頭系繃帶。這小子是老陳的侄子,三年前被周御史送到邊關,非要跟着他學“保命的本事”。他教的不是劍法,是如何在刀光裏躲,如何在箭雨中滾,像老鬼當年教他如何在王府後廚藏賬冊那樣。

藥箱底層壓着張紙條,是周御史上月派人送來的:“京中‘皮影’餘孽聚於漠北,似與新狄王勾結,恐有異動。”字跡抖得厲害,想來是在病榻上寫的——周御史去年冬風寒入肺,已不能上朝。

風突然緊了,卷着沙粒打在烽火台的殘劍上,叮當作響。那半截劍身嵌在磚縫裏,三年來被風沙磨得愈發雪亮,豁口處結着層薄冰,像只半睜的眼。

沈硯之抬頭望向漠北方向,天邊有黑雲在翻涌。他摸了摸腰間——如今沒帶殘劍,只別着把短匕,是老鬼當年用的那把,柄上刻着個歪歪扭扭的“鬼”字。

入夜時,小陳跌跌撞撞跑回破廟,懷裏抱着個血人。是巡夜的斥候,喉嚨被割了半寸,手裏卻死死攥着塊羊皮。

沈硯之用匕首挑開羊皮,上面用狼血畫着圖:漠北黑風口藏着座祭壇,底下埋着炸藥,引線直通雁門關的水源。旁邊歪歪扭扭寫着行字:“三月初三,祭旗入關。”

“是‘皮影’的記號!”小陳指着羊皮角落的銀線纏蛇圖案,聲音發顫,“他們……他們要炸了關隘?”

沈硯之捏着羊皮的手緊了緊。三月初三,是邊關換防的日子,到時候關內兵卒半數換崗,正是最鬆懈的時候。他想起魏庸那條義肢,想起那些藏在銀線後的眼睛——這些鬼魅,果然沒徹底死絕。

“你帶斥候去見守將,把圖交給他。”沈硯之站起身,往破廟深處走,那裏的牆根下藏着樣東西,三年沒動過了,“讓他加固水源,多派暗哨盯着黑風口。”

“先生您呢?”

“我去黑風口看看。”沈硯之的聲音從陰影裏傳來,帶着點金屬的冷意。

破廟後牆被他推倒時,揚起的塵土裏滾出個長條物事,裹着的藍布早已褪色,露出斑駁的劍身——是當年留在烽火台的那半截殘劍,被他偷偷取了回來,磨去了鏽,補了豁口,雖短了半截,卻比當年更沉。

他將殘劍背在身後,又往藥箱裏塞了把火折子,幾包硫磺粉。小陳想跟來,被他按住肩膀:“守好關隘,比跟我去送死有用。”他摸出那把鬼字短匕,塞給小陳,“這玩意兒,比你的刀快。”

出破廟時,月亮正爬上山頭,照着漠北的戈壁像片凍住的海。沈硯之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殘劍在背上輕輕晃,像當年在亂葬崗,老鬼的手搭在他肩上那樣。

黑風口的風比雁門關烈十倍,刮在臉上像刀子。祭壇藏在山坳裏,用黑布蓋着,周圍站着十幾個黑衣人,個個關節泛着青白——是“皮影”的殺手,比當年魏庸帶的更年輕,也更狠。

祭壇旁坐着個穿黑袍的人,背對着他,手裏把玩着串銀線,線頭像毒蛇般在指間遊走。

“沈大俠果然來了。”黑袍人轉過身,臉被兜帽遮着,只露出下巴,有道月牙形的疤——像老鬼的,卻更淺,“我還以爲,你早忘了怎麼握劍。”

沈硯之的手按在殘劍劍柄上。這聲音……像極了老鬼,卻比老鬼更冷。

“你是誰?”

黑袍人笑了,摘了兜帽。臉是陌生的,可手背上的月牙疤,和老鬼的分毫不差。“我是‘影’,老鬼的弟弟。”他摸了摸疤,“當年他幫你藏賬冊,我就在旁邊看着。他說你是好人,可好人……救不了他的命。”

沈硯之的喉結滾了滾。老鬼從沒提過有弟弟。

“魏庸是我殺的。”影的銀線突然繃緊,“在天牢裏,用他自己的線勒斷了脖子。我本想謝謝你,可看到他手裏那半張殘頁……”他的聲音陡然變尖,“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命!你只想要賬冊!”

銀線突然破空而來,直取沈硯之的咽喉!比當年驛站的線更快,更毒,線頭淬着綠汪汪的東西。

沈硯之側身避開,殘劍出鞘,劍光在月光下劃出半道弧——他的劍路變了,不再是當年的凌厲,多了幾分滯澀,卻更穩,像邊關的城牆,任風刮雨打,自巋然不動。

“老鬼的命,比賬冊重。”沈硯之的劍尖點在地上,激起片沙,“他死的時候,我在他身邊。”

影的動作頓了頓,銀線在空中打了個結:“那你爲什麼不跟他一起死?”

“因爲他讓我活着,把賬冊交出去。”沈硯之的聲音很平,“把你們這些藏在暗處的東西,一個個揪出來。”

殘劍突然前刺,不是攻向影,是刺向祭壇下的土地!那裏的土是新翻的,埋着引線。劍尖入地三寸,正挑斷根油浸的麻繩——是炸藥的總引線。

“你!”影怒吼着撲上來,銀線如網般罩下。

沈硯之不躲不閃,殘劍反握,劍柄猛地砸向影的右腿——和魏庸一樣,影的右腿也是義肢,只是更精巧,藏在黑袍裏看不出來。

“咔嚓”一聲,義肢的關節碎了。影踉蹌着倒地,銀線散了滿地。

周圍的殺手想上來,卻被沈硯之掃過來的硫磺粉迷了眼。他摸出火折子,“噌”地擦亮,扔向散落在地的銀線——那些線浸過桐油,遇火即燃。

火舌竄起時,沈硯之拽着影往山坳外跑。身後傳來“轟隆”巨響,祭壇和殺手們一起,被火光吞了進去。

影被按在戈壁上,看着漫天火光,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你真的記得他說的話。”老鬼當年總跟他念叨,“皮影的線怕火,遇着硫磺就軟。”

沈硯之鬆開手,將殘劍插在他面前:“老鬼的牌位在忠魂祠,你該去看看。”

影望着那半截劍,突然趴在地上,對着雁門關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額頭磕出血,混着沙,像老鬼手背上那道疤。

“炸藥是假的。”影抬起頭,臉上的淚被風吹幹,“引線只連着火藥,沒連水源。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變了。”

沈硯之沒說話,轉身往回走。殘劍插在地上,他沒拔——或許,該留在這裏,守着這片被火光燒過的土地。

影在他身後喊:“三月初三……新狄王真的會來!帶了五千騎兵!”

沈硯之的腳步沒停,只是揮了揮手。

回到雁門關時,天快亮了。小陳在關隘上等着,手裏捧着個油紙包,是剛出爐的熱包子,冒着白氣。

“先生,守將說要開城門迎您。”

沈硯之接過包子,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像三年前老鬼塞給他的那只。“不用迎,”他望着關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該準備迎客人了。”

烽火台的磚縫裏,不知何時又多了半截劍身,和之前那截正好拼成完整的一柄。風刮過,兩截劍一起響,像兩個人在說話。

三月初三那天,新狄王的騎兵到了關下,卻沒敢進攻。他們看見關隘上站着個疤臉男人,手裏沒握劍,只捧着個藥箱,身後的烽火台上,兩截殘劍在日光裏亮得刺眼,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他們。

騎兵退了,退得很倉促,像怕被什麼東西咬住。

沈硯之站在關隘上,咬着熱包子,看着遠方的戈壁。風裏好像有老鬼的聲音,在跟他說:“沈爺,你看,這天,多晴。”

他笑了,左臉的疤在日光裏,柔和得像片融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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