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套房的客廳裏，氣氛沉凝如水。趙鹿雪優雅地倚在昂貴的絲絨沙發中，與對面正襟危坐、眉宇間難掩焦灼的冉泰相對無言。空氣中彌漫着頂級茶葉被滾水激發的、清雅而昂貴的蘭香，赫蓮垂首侍立一旁，動作輕柔地爲兩人續上琥珀色的茶湯。
趙鹿雪纖長的手指拈起薄如蟬翼的骨瓷杯，並未急於啜飲，而是闔上雙眸，將杯沿輕抵在鼻尖之下，仿佛在進行一場虔誠的儀式。馥鬱的茶香氤氳而上，她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沉醉的、超然物外的神情，與客廳裏無形的緊張感格格不入。
“小姐，”冉泰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聲音裏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幹澀，目光灼灼地盯着趙鹿雪那副悠閒品茗的姿態，“我真是沒想到…看過那種…那種‘神戰’錄像，您居然還能有心思…品鑑這杯中之物？”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強壓下立刻起身的沖動，“我現在…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回軍校，用最高規格的合同把李星河綁上我們玄鳥的戰車！多等一秒，都是夜長夢多！”
趙鹿雪緩緩睜開眼，那對深潭般的眸子裏沒有半分急切，反而在冉泰的焦躁映襯下，顯得更加幽深難測。她唇角噙着一縷若有若無、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聲音輕柔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冉泰，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無論你此刻心中如何烈火烹油，我們…都必須等到明天。” 她優雅地將茶杯放回托盤，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目光如無形的探針般鎖住冉泰，“比起你的坐立不安，我更想知道的是…經過這一整天的‘鑽研’，” 她特意在“鑽研”二字上加了微妙的停頓，“你對李星河此人…真正的能力評估，究竟如何？”
這句話如同打開了泄洪的閘門！冉泰臉上的焦灼瞬間被一種近乎狂熱的分析師光芒取代。他猛地坐直身體，手指在腕式終端上疾點幾下，一道清晰的全息投影瞬間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方展開——赫然是李星河某場人機模擬戰的動態復盤！
“評估？”冉泰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篤定和發現稀世珍寶的激動，“小姐！此人是天生的戰爭主宰者！是足以統御萬艦、在星辰大海中書寫史詩的‘無雙將星’！假以時日，他的名字必將鐫刻在銀河系最璀璨的將星殿堂之上！這絕非溢美之詞！” 他激動地揮舞着手臂，指向全息投影中那抹代表着李星河的、如臂使指般靈動的紅色光流，“我堅持認爲，即便元臣明天最終拒絕我們的提案，您也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這顆蒙塵的鑽石掌握在玄鳥手中！他可能…不，他必定是我們此次山丘星之行，最驚人、最具戰略價值的收獲！沒有之一！”
他手指連點，投影畫面飛速切換，排列出李星河近六年來的所有模擬戰錄像縮略圖，如同展示一串血腥而璀璨的戰爭史詩。“從學院出來，我就一頭扎進了這些數據裏！每一幀！每一個戰術指令！我都反復推演了無數次！” 冉泰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元臣今天的評價…非但沒有絲毫誇大，反而顯得過於謹慎！甚至…是嚴重的低估！”
“哦？”趙鹿雪終於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嫋嫋熱氣模糊了她眸中的神色，但那份被勾起的、銳利的興趣卻透過氤氳清晰傳遞出來，“說說看，你的…新發現？”
“請看！”冉泰的手指精準地定格在投影時間軸上，雙眼閃爍着洞悉秘密的銳利光芒，”
投影畫面被放大，清晰地展示着李星河指揮的紅色艦隊在初期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的穿插、切割、集火。“看這裏！看這裏！還有這裏！” 冉泰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手指在投影上疾點，“他下達的每一個指令，都仿佛提前洞悉了AI智能接下來所有可能的反應路徑！他的艦隊行動，根本不是見招拆招，而是…而是堵死了AI所有最優解的咽喉！在這段‘神之領域’持續的時間裏，他完全是以碾壓的姿態，將代表着最高AI智慧的藍色艦隊按在預設的軌道上摩擦！精準得令人窒息！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戰艦，而是編織命運的絲線！”
趙鹿雪指尖微鬆，骨瓷茶杯無聲地落回托盤中。她唇角依舊噙着那抹淡然的弧度，眼底卻掠過一絲審視的寒光。
“絕對精確的計算？”她聲音清冷，如同在評估一件稀有的古董，“確實罕見，也足夠…令人側目。畢竟，當年那位讓‘紅發獅鷲’在回憶錄中留下‘畢生最強大敵’印記的古德裏安元帥，其賴以成名的，正是那短暫卻令人窒息的‘一小時絕對推演’。”她微微頷首，帶着對歷史巨擘的敬意，但旋即話鋒如冰刃般轉折，“然而，冉泰，僅僅十六分鍾的‘黃金計算期’…這足以承載起一位真正名將的份量嗎？玄鳥需要的，不是一顆在戰場上只能短暫灼目的流星，而是一顆能持續照耀航程的恒星。僅憑此，不足以讓你如此失態吧？”
“小姐明鑑！”冉泰非但未被這冷水澆熄熱情，反而像被點中了關竅，眼中銳芒更盛，“我提及古德裏安，正是爲了錨定李星河此刻所展現的基石潛力！他擁有在精密計算領域觸碰傳奇高度的天賦稟賦！”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斬釘截鐵，“更關鍵的是，這並非他的終點！內力修爲，乃思維之舟的引擎與風帆——它直接關聯着思考的迅捷、意志的韌度與精神的續航。李星河此刻僅困於氣境九段，如同爲一部精密儀器配備了低效的能源核心！以玄鳥掌握的最尖端神經活化藥劑與生物能量調諧技術，短期內助他突破至人境九段，絕非妄言！屆時，那十六分鍾的‘黃金窗口’…將拓展至何等可怖的境地？這，才是他未來真正能與古德裏安比肩的底氣！”
他不再贅言，手指在投影光幕上疾速滑動，畫面快進，精準定格在某場戰役的第九分鍾——那精確計算光環開始黯淡的臨界點。
“但小姐，真正令我確信其價值連城的，”冉泰的聲音帶着發現璞玉的激賞，指向光幕中紅色艦隊在壓力驟增下雖顯滯澀卻依然頑強搏動的軌跡，“並非那短暫的巔峰計算，而是他在巔峰狀態消退後所展現的…驚人的戰術韌性與進化能力！”
畫面開始播放，冉泰的解說如同精準的戰術復盤：
“請看這裏，四年前的數據——面對A級AI，一旦計算優勢耗盡，其指揮鏈條幾近斷裂，陣型散亂如潰兵，決策遲滯，連基礎的戰場態勢感知都難以維系，表現遠遜於訓練營的新丁！”
畫面切換：“再看去年這場——巔峰期過後，雖壓力劇增，陣型被迫收縮，損失加大，但他已能組織起有效的梯次防御，局部反擊亦時有靈光閃現，雖敗，卻敗而不潰！”
最終，畫面定格在最新錄像：“而如今！第九分鍾！計算力光環消散，壓力如狂潮涌至！看他的應對——收縮轉爲極具韌性的彈性防御，以必要犧牲換取關鍵節點的穩固，小股精銳分隊如毒刺般襲擾，打亂AI節奏，甚至…看這裏！他巧妙地利用了AI邏輯推演的某種慣性，布設了一個精巧的反擊陷阱，險些重創了藍色艦隊的突擊矛頭！雖未竟全功，但這份在絕對劣勢下展現的、近乎本能的戰場適應力與日趨老辣的臨場調度，才是他無價的瑰寶！”
冉泰深吸一口氣，結論擲地有聲：“誠然，他此刻在巔峰計算期之後的指揮藝術，相較於銀河系那些在血火中淬煉了數十年的名宿宿將，仍顯青澀，大局統籌與細節把控尚需磨礪。但您看到了嗎？小姐！那貫穿時間的、令人震撼的成長軌跡！ 從崩潰到穩住陣腳，再到尋求致命反擊！元臣的評價絕非虛言——李星河，是東華聯邦三百年來，在艦隊指揮領域最具天賦、最具成長潛能的天才！他所欠缺的，唯有真實戰場的殘酷淬火與時間的沉澱！”
趙鹿雪身體微微前傾，指尖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叩，凝肅的神情顯示她已被冉泰條分縷析的論證所吸引。相較於元臣的感性推崇，她確實更倚重這位歷經戰陣的老部下那毒辣而務實的軍事眼光。
“那麼，”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審視的穿透力，“弱點呢？璞玉的瑕疵，往往決定了它最終是成爲傳世寶器，還是毀於砥礪之石。”
“弱點…同樣清晰。”冉泰收斂了激昂，身體靠回椅背，恢復了職業軍人的冷靜，甚至帶着一絲惋惜，“首當其沖，便是未經戰火洗禮的青澀。模擬戰的硝煙再濃，也無法替代真實戰場上血肉橫飛帶來的生死重壓與瞬息萬變的混沌信息洪流。這需要真正的鐵與血去填補。”
他頓了頓，指向光幕中幾處明顯可以果斷舍棄部分力量以換取更大戰果、卻因猶豫而錯失良機的畫面，語氣變得嚴肅：“其次，也是當下最核心的弱點——他對麾下力量近乎本能的‘保全執念’！ 這孩子…似乎對每一艘戰艦都傾注了過重的責任感。該斷臂求生時瞻前顧後，該孤注一擲時顧慮重重。這種風格，面對尋常將領或可憑借技術周旋，但若遭遇以‘鐵血無情’著稱的曼英斯徳·貝爾上將，或是深諳‘以傷換死’精髓的‘科摩克雄鷹’路德維希·朗·赫連鐵樹這等老辣宿將…他將付出沉重代價，乃至慘敗！”
然而，冉泰的臉上隨即浮現出一抹深具戰略考量的微笑：“但是，小姐，禍兮福之所倚。這種‘保全執念’，對於當下的玄鳥而言，恰恰是求之不得的瑰寶！甚至是…命運般的契合！”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趙鹿雪：“我們非聯邦艦隊，沒有無窮無盡的鋼鐵洪流！玄鳥的每一艘星艦，都凝聚着難以計量的資源與忠誠，每一位船員都是寶貴的核心資產！李星河這種在極限壓力下仍力求以最小代價達成目標、竭力保存有生力量的指揮哲學，正是我們最渴求的！他能在殘酷的星海博弈中，爲玄鳥最大限度地守護住珍貴的根基，讓我們在夾縫中不斷積蓄力量！這，才是他對於玄鳥而言，超越其個人天賦的、無可替代的戰略基石！”
趙鹿雪緩緩搖頭，精致的臉龐上並未浮現冉泰預期的興奮，反而籠罩着一層難以言喻的疏離與審慎。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光滑的杯沿，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波瀾：
“那麼，冉泰，依你之見，這樣一塊…光芒初綻的璞玉，真的是我們玄鳥能牢牢握在手中的麼？”
“小姐？”冉泰的背脊瞬間繃直，如同一根被拉緊的弓弦。趙鹿雪話語裏那絲若有若無的、近乎心灰意冷的意味，像冰針般刺入他的耳膜，讓他心頭猛地一沉。“您何出此言？莫非…出了什麼變故？”他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緊繃，目光緊緊鎖住趙鹿雪。
“你這一整天，沉浸在那位‘天才’的戰術光芒裏，”趙鹿雪的目光轉向窗外璀璨卻冰冷的城市燈火，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而我這一個下午，卻在調查李星河這個人本身。”她收回視線，從身旁取出一枚小巧的、泛着冷硬金屬光澤的活動硬盤——其體積不過指甲蓋大小。動作輕巧卻帶着某種儀式感，她將它精準地插入冉泰放在茶幾上的軍用級筆記本擴展槽中。
“李星河，父母雙亡，襁褓中即入孤兒院。”趙鹿雪的聲音如同在宣讀一份冰冷的檔案，“十二年前，豫州星域會戰後，他被一位名叫顧家的女子收養。六年前，顧家病逝，他便獨自扛起了撫養幾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妹的重擔，家境清寒。因此，元臣特批他在校外打工以維持生計。這些…元臣沒有騙我們。”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那枚靜靜工作的硬盤上，眼神變得銳利如刀鋒：“他唯一對我們有所保留，或者說…刻意模糊的，是李星河在軍校這八年，那被紅線標記的‘履歷’背後，真正發生的事情。”
“履歷？”冉泰的眉頭驟然鎖緊，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紋，臉上寫滿了困惑，“他不是…連續八年，所有關鍵科目都未能達標，無法畢業麼？這履歷…難道還有什麼可隱瞞的？” 他實在無法理解，一份充斥着“不及格”記錄的檔案，能有什麼值得元臣特意遮掩的秘密。
趙鹿雪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輕輕敲擊了一下筆記本的觸控板。屏幕亮起，一個加密文件夾被打開。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揭露真相前的凝重：
“不及格？呵…看看這些吧。看完了，你再告訴我，這八年‘不及格’的履歷下，到底藏着什麼。” 屏幕上，赫然開始滾動加載一系列標記着絕密級別、來源復雜且時間跨度巨大的戰場記錄片段和加密分析報告，其內容指向，顯然遠遠超出了一個留級生的範疇。
趙鹿雪唇邊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譏誚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絲毫溫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嘲弄：
“4017年九月，李星河同學以‘第一名’的輝煌成績，光榮畢業於——聖因克爾聯邦軍校？”她刻意加重了“第一名”和校名，聲音如同淬了毒的細針，“授予中尉軍銜，隨後履歷光鮮：撒克森74號巡洋艦二副、航員長、機甲整備組組長、引擎維修組組長、機炮組負責人…哦，對了，現在高居大副之位，堂堂大尉軍銜。嘖嘖，真是…一份金光閃閃、無可挑剔的完美履歷啊，冉泰。”
她目光如冰錐般刺向臉色驟變的冉泰：“很意外，對嗎？這份‘官方認證’的寶貝，是我從元臣的老戰友——軍務檔案處那位伯納·維藍少校的私人加密庫裏‘借閱’來的。”趙鹿雪話鋒陡然一轉，寒氣四溢，“但真實的宇宙，冰冷得可笑。第十四艦隊的編制表裏，確實登記着‘撒克森74號巡洋艦’這個響當當的名字，然而，從龍骨鋪設到最後一顆螺絲釘，這條船…從來就沒存在過！第十四艦隊裏，也從未有過另一個名叫‘李星河’的大尉軍官！”
她優雅起身，緩步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將身後凝固的空氣留給冉泰消化這爆炸性的信息。窗外的城市霓虹在她冰冷的側影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至於那個成就了‘第一名’的聖因克爾聯邦軍校？”趙鹿雪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一個連小型空港都算不上的、總人口剛過三千的偏遠殖民據點。至於軍校？只存在於幾份塵封的、從未執行的籌建計劃書裏，連塊磚頭都沒壘起來過。紙面上的傳奇罷了。”
她微微側頭，餘光掃過震驚失語的冉泰，語氣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推演：
“這份履歷後面的升遷路徑，我現在閉着眼都能畫出來。照這個‘火箭速度’，最多十年，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執掌一支連級分艦隊。元臣他們，確實繞不開聯邦軍隊晉升條例的硬框框，但在這些框框裏…玩點‘無中生有’的文字和數字遊戲？”她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動動筆，蓋幾個章的小把戲。日後，只需要安排一場‘恰到好處’的遭遇戰，讓這條‘不存在’的撒克森74號‘英勇戰沉’，將現在這個‘李星河’的身份徹底抹去…塵埃落定之後，誰會、誰又能去懷疑，那份躺在絕密檔案庫裏的、記錄詳實的‘大尉李星河’履歷，從頭到尾，只是一場精心編織的幻影？”
“小姐…您…您的意思是…”冉泰的聲音幹澀無比，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混雜着驚駭、困惑與一絲隱隱恐懼的神色。他感覺自己仿佛正被卷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政治漩渦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