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需要的是堅實的根基,是那種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底氣。
一步一個腳印,把基礎打牢了,將來才有更大的舞台。
去呂州,看似捷徑,實則上限不高。
捷徑,往往也意味着更多的不可控。
“書記,”祁同偉開口,聲音沉穩。
“感謝您的栽培和信任,這一年多,我跟在您身邊,學到了很多,受益匪淺。只是……”
他停頓了一下。
李炎的目光隔着煙霧落在他身上,不帶任何情緒。
祁同偉迎向那目光,一字一句:“我想先到基層去鍛煉一段時間。多接觸些實際工作,對將來的發展,或許更有好處。”
李炎夾着煙的手指頓住了,煙灰顫了顫,落在光可鑑人的辦公桌面上。
他看着祁同偉。
這種機會,多少人打破頭都搶不到,這小子竟然拒絕了?
李炎心裏意外,但也僅僅是意外。
他見過的年輕人多了,有野心的,有沉穩的……
但像祁同偉這樣,有才華卻不急於求成,反而主動要求下基層的,還真是頭一個。
這小子,到底圖什麼?
祁同偉目光坦然。
半晌,李炎將煙蒂狠狠摁進煙灰缸。
“你小子……”他笑着搖了搖頭。
“也好。”
“年輕人,多積累些基層經驗,對長遠發展有好處。沉得下去,才能跳得更高。”
他拉開抽屜,摸索片刻,又“啪”地一聲合上。
“本來想給你拿兩條好煙,想想還是算了,去了基層,抽那個惹眼。”
“五台這邊,你想去哪個鄉鎮,或者哪個部門,可以跟我說說你的想法。”
“我走之前,幫你安排一下。”李炎的語氣緩和了些。
祁同偉站起身,微微鞠躬:
“謝謝書記關心,無論去哪,我都服從組織安排。”
他沒有提任何要求。
這時候提要求,反而落了下成。
既然是李炎主動提出,就肯定會給他安排個好去處,這點不必多說。
李炎點了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雙手負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縣城的燈光稀疏。
“行吧,我知道了。”
“基層復雜,也鍛煉人。好好幹。”
李炎的聲音從窗邊傳來。
“什麼時候想明白了,或者覺得在下面待夠了,時機成熟了,再來呂州找我。我的門,隨時爲你開着。”
這話,份量不輕!
祁同偉走到門口,手搭在冰涼的門把上。
“好的,書記。您也多保重。”
說完,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然後又小心地帶上。
門縫合攏的刹那,祁同偉輕輕籲了口氣。
……
半個月後,一紙調令。
祁同偉的職務落定,大塘鎮黨委副書記。
這個安排,不好不壞。
黨委副書記,鄉鎮班子的實權職位。
也可以說,是鄉鎮副科級的天花板。
大塘鎮,在五台縣是最大的鄉鎮。
離縣城只有十幾裏路,常住人口6萬多人。
李炎這是既給了他機會,也給了他考驗。
大鄉鎮,才有大舞台,才有大作爲。
雖然工資待遇是一樣的,但是每年的項目資金多出很多。
大塘鎮政府是一棟三層小白樓,門口的水泥地坪坑坑窪窪,幾棵半枯的廣玉蘭歪斜着,葉片上蒙着一層灰。
牆皮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露出裏面的紅磚。
比起縣委大院,這裏的一切都顯得更粗糲,也更直接。
空氣裏都帶着一股泥土和牲畜糞便混合的味道。
書記周啓年,三十八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但眼角的細紋藏不住歲月。
鎮長馬振邦,三十五歲,戴着細框眼鏡,笑容客氣,但眼神裏總有那麼點飄忽。
一間不大的會議室裏,煙霧繚繞。
幾句場面話後,周啓年清了清嗓子。
“同偉同志年輕有爲,學歷高,能力強,縣裏把這麼優秀的幹部派到我們大塘鎮,是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和肯定啊。”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祁同偉年輕的面龐。
“也是對我們的鞭策嘛!”
馬振邦扶了扶眼鏡,跟着附和:“是啊,同偉的到來,給我們班子注入了新鮮血液。我們大塘鎮啊,就缺這樣的高材生。”
很明顯,他們這是在給祁同偉戴高帽子。
在官場,有時候捧殺比打壓還要更害人。
但同時,他們都知道祁同偉是李炎的秘書,雖然李炎高升了,但影響力還在。
祁同偉微微欠身:“書記,鎮長,以後工作上還請兩位領導多多指點。我是來學習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盡管批評。”
他姿態放得很低。
“指點談不上,互相學習,共同進步嘛。”
周啓年擺擺手,話鋒一轉。
他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將一本封面發黃、邊角卷起的文件夾推向祁同偉。
“我們大塘鎮情況比較復雜,特別是紅旗工業園那邊,歷史遺留的補償問題,一直是個老大難。前幾任同志都想啃這塊硬骨頭,效果嘛……一言難盡啊。”
馬振邦適時補充:“主要是涉及到的人多,時間跨度長,賬目也有點亂。群衆情緒也比較大,三天兩頭來鎮上鬧。”
周啓年語氣平緩:“既然同偉同志來了,有幹勁,有水平,這副擔子,我看就交給你。年輕人有沖勁,思路活,說不定能打開新局面。怎麼樣,同偉同志,有沒有信心?”
來了。
原來在這等自己呢!
祁同偉的脊背挺直了幾分。
紅旗工業園,他在當秘書的時候就略有耳聞。
征地矛盾突出,補償款項不清,是塊燙手山芋。
這是下馬威,還是真的想讓他做點事?
“我服從組織安排。一定盡力而爲。”
祁同偉沒有絲毫猶豫,他就是要幹別人不能幹,想別人不敢想。
馬振邦推了推眼鏡:“好!同偉,具體情況可以讓黨政辦的老劉跟你對接一下,相關材料也都在他那裏。老劉是我們鎮上的老人了,情況熟。”
鐵打的鎮幹部,流水的領導。
祁同偉的辦公室在二樓樓道拐角。
一桌一椅,一個舊文件櫃。
窗外是嘈雜的集鎮馬路,不時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和商販的叫賣聲。
辦公室裏有股淡淡的黴味。
他用袖子拂去桌上的薄塵,靜坐片刻,沒有先去翻閱那些積壓的材料。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
祁同偉借了一輛摩托車,直接去了紅旗工業園涉及的幾個村子。
清晨的空氣帶着露水。
田埂上,幾個老農正蹲着抽旱煙,煙鍋頭一明一暗。
看見他這個生面孔騎着車過來,也不起身,只是拿眼角瞟着。
“老表,早上好啊。”
祁同偉停下車,從口袋裏摸出包皺巴巴的“大前門”,遞過去。
“我想問問征地補償的事……”
話沒說完,一個黑瘦老農猛地站起來,煙頭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狠狠碾了碾。
“補償?補個球!年年說補,錢到哪裏去了?當官的嘴,騙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