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深秋,黃浦江邊的風裹着溼冷,刀子似的刮過上海火車站寬闊的站台。這座鋼鐵構築的巨物,日夜吞吐着八方來客,上演人間百態。震耳的汽笛聲撕裂空氣,墨綠色的硬座車廂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噴吐着濃重的白煙。站台廣播帶着金屬特有的摩擦音質,一遍遍重復着車次信息;挎着籃子的小販操着蘇北或安徽口音,嘶啞地叫賣茶葉蛋、豆腐幹;南腔北調的旅客高聲招呼着同伴,夾雜着孩子的哭鬧,行李拖過水泥地刺耳的刮擦聲……所有這些聲音混在一起,擰成一股嘈雜的巨大漩渦,把小人物們的身不由己卷得明明白白。希望和失望,就在這裏赤裸裸地擠撞着。
在出站口附近一根冰冷的水泥柱子後面,江婷倚靠着,腰背不自覺地微微佝僂,像一根在冷風裏打蔫兒的蘆葦稈子。她懷裏緊緊抱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舊棉襖包袱,裏頭包着她才兩歲、睡得正沉的女兒劉雨庭。奔波了一個多月,像鈍刀子割肉,耗光了她的力氣,也快掏空了她縫在棉襖夾層裏那幾張皺巴巴的鈔票。疲憊刻在眉間,茫然蒙住了眼睛。
她的臉頰瘦得顴骨凸了出來,皮膚被風刮糙了,泛着點蠟黃的菜色。眼圈是兩團擦不掉的青黑。嘴唇又幹又裂,死死抿着。早年間村裏人都說“好一個俊俏姑娘”,如今這點俊俏,早就叫風吹日曬和操勞磨沒了影兒,只剩下點粗糙的輪廓。
頭幾天剛到上海,她真以爲這地方,不過就是比青島大點唄,想着有名字,知道他是大學生“搞研究”的,不過就是多打聽幾所研究所罷了。她是半點都不知道,自己一頭撞進了的是個住着一千萬人的龐然巨物——鋼筋水泥的樓群戳着天,大煙囪冒着黑煙,大學堂深牆大院,弄堂七拐八繞像個蜘蛛網!那張被她寶貝着的身份證,也就夠在又髒又破的小招待所木板床上蜷一晚,能擠上沙丁魚罐頭似的公共汽車,可要想大海撈針找人?根本沒門!
一個多月,她像個沒頭蒼蠅,拖着女兒在這片水泥森林裏瞎轉。在幾所有名氣的大門口傻等過,看着大學生們穿得光鮮,夾着課本進進出出,她張着嘴,連問誰都不知道。也壯着膽子去過幾處掛着“研究所”白底黑字牌子的大院門口,那穿藍制服的門房,眼神跟防賊一樣冷,早早地就揮手讓她“快走!快走!”外灘的洋樓在夕陽裏金晃晃,南京路的霓虹燈閃得人眼花,襯得她一身藍布棉襖、土布鞋像從泥地裏鑽出來的人。她大着膽子問過面善的老伯伯,小店窗口裏的售貨員,聲音怯怯的:“同志……請問上海……大學生在啥地方搞研究多啊?”或者,聲音蚊子哼似的:“您……聽說過一個叫林澤遠的人嗎?”回答她的,大都是搖頭,同情的眼光,或者是那句讓她心往下沉的老話:“唉,大妹子,上海太大啦,光知道個名字,難找喏!跟大海撈針一樣……”
口袋越來越癟,招待所黴爛的床板味兒和女兒燒得有點燙的小臉兒,啃着她最後那點膽氣。手裏頭那點錢,眼看見底了。現實冷得像冰,把她心裏那點火星子徹底澆熄。這會兒,她捏着口袋角裏最後夠買一張硬座票回山東老家的小票子,聽着廣播裏尖聲催着她那趟車檢票,一股說不出的累和空落落的感覺,像潮水一樣淹上來。她咬了咬牙,弓下背,去夠腳邊那個洗得發白、印着小藍花的包袱,裏面就剩兩件娘倆換洗的粗布衣裳,幾個冷窩窩頭。
就在這當口,離江婷側前方不遠,人稍微稀點的軟臥通道口,並肩走下來兩個人。他倆往那兒一站,就好像自帶了一圈看不見的光,惹得旁邊好些人忍不住瞅。
我穿一身剪裁合體的藏青色滌卡中山裝,外套一件深灰色的確良翻領外套,腰背挺得像竿標槍。這一年多在生意場裏摔打,又在技術堆裏熬油點燈,最後一點學生的白淨氣、生嫩相全磨沒了,眉眼裏落定了一種壓得住場、擔得住事的沉穩勁兒。眼神銳亮得能穿透霧,腳步落地有聲,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步點上。
蘇文婉走在我斜後方小半步,一身米色的確良列寧裝,脖子上鬆鬆地搭着條淡紫色紗巾。金絲眼鏡片後頭的目光,安靜得像秋天的水塘,卻又什麼都清楚明白。她拎着個棕色皮包,樣子大方利落,跟火車站這股子亂哄哄勁兒,簡直像兩個世界的人。
我們剛跟外地的大百貨公司敲定了第一批“啓明一號”供貨的事,我稍微偏了偏頭,低聲跟蘇文婉說了句啥,嘴角邊掛着溫乎的笑意。蘇文婉側耳聽着,嘴角也彎起一點點。
我習慣性地掃視着出站口這片人流。就在我差一步邁出通道口,一腳踏進站前廣場那片更亮的燈光和人堆裏之前——
眼角的餘光,極其短暫地,瞟到通道側前方幾米開外。
一個抱着孩子、正彎腰費勁去夠包袱的婦女身影,飛快地掠過視野邊緣。
就那麼一眨眼!
心底深處,沒來由地,輕輕“咯噔”了一下。不是疼,就是像口沉靜的古井裏,有粒小石子兒掉了進去,水面晃了晃細碎的紋路,眨眼就不見了。一絲模模糊糊的熟悉感,帶着股老家秋天玉米稈子曬幹後的味兒,輕飄飄、沒着沒落地擦過最底下的那層意識。那個微微佝下去的背脊,背上馱着沉甸甸的分量……那個緊緊護着懷裏孩子的動作……像是在生命最底層的石板上,刻着的、有點泛舊模糊的花紋,被無意刮了一下。但這感覺,比煙還輕,比眨眼還短。
我想定睛再看,那女人已經直起了腰。
一張爬滿疲憊、帶着風吹日曬印兒、完全陌生的側臉。皮膚粗糙焦黃,雙頰有點凹陷,眼神木木的沒個焦點,茫然又累。跟我記憶中那個鮮亮潑辣、笑起來像團火的江婷,差得天上地下!更像個被生活碾得喘不過氣、在這火車站茫茫人海裏,最不起眼的農婦之一。
我的目光絲毫沒停頓,自然地滑開。那點異樣,也像落在鐵軌上的水汽,被車輪子碾得無影無蹤。我轉回頭,聲音平平地對文婉說:“走吧,老周的車應該在外頭等了。”
蘇文婉微笑着輕輕“嗯”了一聲。我倆腳步沒停,並肩走出了這吵鬧的通道口,身影融入站前廣場那片代表着奔頭、代表着更廣闊天地的熙攘燈光和人潮裏。
江婷費勁地提溜起那包袱,很輕了。直起身,準備擠進普通候車室的人堆。也許是那兩個從“高級”通道出來、顯得忒“城裏”、忒“氣派”的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也許是冥冥之中真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靈”,讓她暈乎乎地、下意識地、轉過頭,帶着鄉下人對“有身份的人”那種天然的隔膜和一點子好奇,往他們消失的方向懵懵懂懂地望了一眼。
她的視線,吃力地穿過前頭攢動的人頭,勉強抓住了那對即將消失在廣場燈光和人海裏的背影——
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稍稍側着身,像是不經意地替旁邊那位女子擋着點擁擠的人流。那肩膀的輪廓,那走路時沉實又有節奏的步態……
這背影!
江婷的心口像被一只冰手猛地攥緊!一股滾燙的酸水混雜着說不清的遺憾和荒謬感猛地沖上鼻腔,撞得她眼眶瞬間滾燙!
太像了!太像記憶深處那個夕陽底下背着她走在麥壟上的身影!太像村口老槐樹下,那個滿眼亮光、指着南方說要帶她出去“見大世面”的年輕人!那些早就被埋進土裏的、落滿灰的舊畫片,在她累得走投無路、差點要散架的節骨眼上,被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亮得晃眼的成功者背影,硬生生給挖了出來!
一瞬間的錯覺:
日落熔金,年輕的林澤遠穿着舊藍布工作服,背着她走過開滿野花的河堤,她的臉貼着他年輕熱乎的脊梁,聞到他身上那股子好聞的皂角味兒……
夏夜悶熱,他坐在堆滿草垛的打谷場上,指着天上勺子似的北鬥星,眼裏盛滿了天上的星星,跟她講着外面世界有多大,她聽着那遙遠得像夢的話,依偎着他……
但這像泡沫似的重疊,也就電光火石,閃一下就破了!
江婷亂成一鍋粥的腦袋裏,那點可憐的、冷冰冰的理智,如同大錘子,“哐當”一下砸碎了這肥皂泡!怎麼可能?那男的,穿得那麼周正體面,跟電影畫報裏走出來似的,旁邊那女的,跟天上的仙女落凡塵一樣!她那林澤遠——那個被她撂在窮山溝、最後連個話都沒留就跑了的人……跟眼前這亮閃閃的城裏世界,能搭得上哪一根線?
巨大的荒唐感和刺骨的絕望像冰水澆頭!又酸又澀的眼淚瞬間模糊了眼睛,但更多的是對自己無情的嘲笑。江婷啊江婷,你還在做啥大頭夢?那樣的人,那樣的世界,跟你這個抱着吃奶娃娃、蓬頭垢面、連回家車票錢都靠摳縫兒的鄉下婆娘,有半毛錢關系?不就是走路姿勢有點像嗎?你那點可憐巴巴、放錯了地方的心思,在鐵板一樣的現實跟前,連想一想的資格,都是做夢!
她用力咬住幹裂起皮的下嘴唇,死命地眨了幾下眼睛,把沒用的淚花硬憋回去,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己都不知道是啥表情的弧度,像是要把這點可笑的念頭連同自己最後那點沒用的軟弱徹底甩掉。她不再看那個方向,像抱救命稻草一樣摟緊了懷裏熟睡的孩子,腳步沉甸甸但又釘在地上般穩穩的,轉過身,一頭扎進了去普通候車室的、又擠又黑的人堆洪流裏,人影幾下就沒了。
浦江邊上,星辰已經升起來,照亮了並肩走的人腳下的路。回家的站台,擠擠挨挨,吞掉了失落者踉蹌的背影。一次藏在骨血裏輕微的牽扯,一次被天大的現實差距和磨人的時間徹底搗毀的瞬間交錯,就在這深秋上海站的喧囂聲裏,無聲無息,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浸滿了擦不掉的遺憾和命運冰冷的耍弄。
暮色像潑墨一樣,一點點浸染了思南公館精巧小巧的花園。天擦黑了,初夏的夜風裹着園子中間那幾株開得正盛的梔子花甜得發膩的濃香,溜進敞開的落地玻璃門裏,吹得大廳正中那掛水晶大吊燈垂下來的穗子微微搖晃。香檳泡泡破裂時“噗噗”的輕響,古巴雪茄厚墩墩的香氣,還有那些“場面人”彼此心知肚明的應酬笑語,一層層糊在這衣冠楚楚、暗香浮動的晚上。這兒是慶祝“星辰通訊”第二代樣機——“啓明星辰”全部大考都通過了的慶功宴。
我的目光繞着大廳轉了一圈。市裏管經濟、管科技的頭頭腦腦,幾家響當當的國營百貨大樓的老總,蘇仲平在上海灘商界、學界那盤根錯節交情網裏要緊的人,還有跟着“星辰”一路熬過來的技術班子那些曬得黢黑、神情疲憊又透着興奮的臉……所有的眼光,都像舞台追光,齊刷刷打在宴會廳中央、蘇仲平、蘇文婉和我身上。
蘇仲平臉放紅光,那一頭銀絲梳得一絲不亂,端着水晶杯,整個人意氣風發。我手裏端着一杯金黃澄亮的香檳,正跟一位白發蒼蒼、在學界說話擲地有聲的王院士說話。老人眼光又深又亮,帶着鑽透事理的勁兒。“……對,王老您說的在理,”我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鉚釘釘在鐵板上,清清楚楚,專業術語透着從技術肚子裏掏出來的底氣,“‘啓明星辰’這信號放大關鍵路子的突破,根子在多級自整濾波器的設計思路上。它在復雜城市環境自動調整信號噪聲比,理論通話距離比‘啓明一號’提高了超過一半,實測出來的數據非常吻合……”老先生一個勁兒點頭,眼裏那點欣賞藏不住,這份來自學問山頂上的點頭,砸在我心上,分量很沉。
眼角一斜,蘇文婉就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陪着幾位重要領導的女眷輕聲說話。她今晚穿了身月白色斜紋綢連衣裙,樣子簡簡單單,卻襯得身段愈發勻稱,領口綴着碎鑽,燈下閃出細碎亮光。金絲眼鏡後面那雙眼睛,水波不興,穩穩當當的。她的目光偶爾會不經意地飄過來,跟我正打量她的視線撞個正着。那眼神清亮亮的,帶着暖意,藏着比合作夥伴更深一點的明白勁兒,還有一絲……讓我心裏像被小貓爪子輕輕撓了一下的柔和。燈光軟軟地罩在她半邊臉頰上,像暖玉鋪了層柔紗。
“哈哈,蘇董,林總,大喜事啊!”洪亮的大嗓門插了進來,是市經委的陳主任,滿面紅光端着杯子湊近,“‘啓明星辰’!叫得好!你們報上來的測試小結我拜讀啦,了不起喲!那個翻蓋設計、那麼薄的電池、通話清楚得跟面對面似的,還有能顯號碼的小屏幕……嘖嘖嘖,外國那個摩托羅拉的‘大哥大’往旁邊一擺,跟塊板磚沒兩樣嘛!這是我們上海,也是全國通信行業的一大步,是個裏程碑!”他這表揚帶着時代特有的那股子豪邁勁頭,情真意切。
“陳主任過獎過獎,全賴市裏政策的支持,各位專家費心指點。” 蘇仲平笑聲敞亮,話滴水不漏,自然地拍了拍我小臂,那份親昵和當自家孩子的驕傲明晃晃,“尤其是小林,這半年,帶着一幫兄弟沒黑沒白地熬,熬過多少大夜,頭發都熬稀了,才換回今天這份厚實的結果!”他手心熱乎乎的,是長輩實打實的拍板。
大夥兒的目光又唰地聚到我身上。我身子微微前傾欠了欠,臉上堆起謙虛實在的笑:“是星辰團隊全體同志奮鬥的結果。”我的眼光越過眼前晃動的臉,再次和蘇文婉投過來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上。她嘴角向上彎出優美的弧線,對我輕輕點了一下頭。那眼神,純粹的認可,暖融融的欣慰,底下似乎還潛着一層更深沉的東西,像塊小石頭丟進心池子裏,激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登頂成功這一刻,身邊有這樣一道幹淨又明白的注視,讓人心裏那根弦很安穩地落定。
“蘇董呀,林總這年輕人有本事!文婉丫頭那也是又有學問又有氣質,是我們上海灘新一代的驕傲!”一位跟蘇家走得近的副市長夫人笑着插話,她的眼光就在我和蘇文婉身上來回溜,帶着過來人那種什麼都明白的味道,“瞧這倆孩子站在一塊兒,真是般配喏!郎才女貌!蘇董,周教授,這麼好的娃娃,你們當長輩的得想着點,早點把這好事定下來,成就一段好姻緣,也是咱們上海工商界、科技界一樁美談呀!”
這話像往油鍋裏滴了滴水,邊上幾位有分量的人物立刻都笑着幫腔。
“可不是嘛!金童玉女,工作上就配合得這麼好,生活上更要琴瑟和鳴嘛!”
“陳主任說得對!林總這‘啓明星辰’照亮了咱們發展的道兒,文婉同志這學識氣質也給咱們增光,這叫相得益彰!”
“蘇董,這杯喜酒我們可都伸長脖子盼着呢!到時可不能忘了我們老哥幾個!”
善意的起哄、熱絡的撮合,像一股子暖風似的,一下子就把我和蘇文婉裹在當間兒了。空氣裏那點心知肚明的期盼,幾乎要滴出水來。我感覺得到蘇伯伯和蘇伯母目光裏的熨帖和鼓勵,也看得見蘇文婉臉上那兩朵極其清淡的紅暈“騰”一下就泛開了,一路紅到耳朵尖尖。她無意識地輕輕把頭低下去一點點,那排長長的睫毛像小刷子似的飛快撲閃了幾下,像是在擋那點突如其來的羞澀。她沒看我,端起手裏的高腳杯,指尖無意識地在涼絲絲的水晶杯壁上輕輕磨蹭,這小動作,把她心頭的那點波動泄了個底兒掉。
我臉上的笑容還穩穩地掛着,維持着控場的大氣。可胸腔裏那顆心,卻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泛起一圈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我清清楚楚看到蘇文婉那點子不尋常的臉紅,也掂得出四周這些話的分量——這絕不僅僅是催我搞對象,它更代表着來自這上層階層和權力圈子的認同和托付,像是要把我更深、更牢地綁死在這個我親手搭起來的“星辰”框架裏,成爲這幅宏大未來藍圖不可或缺的一角兒。在這燈火輝煌的頂點,我跟蘇文婉之間這份漸漸清晰的好感,似乎也成了這宏大敘事上頭繡着的一朵花。
在一片含笑的目光注視下,我慢慢地側過頭,把眼神投向身邊的蘇文婉。
幾乎是同時,她好像也心有所感,抬起了眼簾。
兩束目光,在滿室流光溢彩的燈火下,在賓客善意的笑聲裏,隔着不過兩三尺的距離,在半空中,輕輕地觸碰了一下。
沒人開口。
沒有承諾。
只一點心照不宣、帶着融融暖意的淡淡笑意,像清早的梔子花苞悄悄吐露一點芬芳,同時在兩個人的嘴角邊輕輕漾開。
那笑裏邊,有趟過風雨長出的理解樹,有對彼此能耐和性情的真心佩服,有對“星辰”未來路子不用多言的默契,或許也摻着點兒被當衆戳破心事的微窘和對這份水到渠成般情分的默認與盼頭。
這無聲的笑,比一萬句甜言蜜語都有分量。落在蘇仲平和周雅琴眼裏,是心口大石落地的釋然和歡喜;落在周遭賓客眼裏,是天作之合的鐵證;砸在我自己心坎深處,則是一個在這滔天富貴、遍地榮華的裹挾裏,難得抓住的、帶着暖意的踏實港灣。
廳內依舊熱烈。蘇仲平正與幾位領導談笑風生, 我走到蘇仲平身邊,低語幾句。他眼中精光一閃,隨即滿面春風地拍了拍手,洪亮的聲音壓下了滿室的喧譁:“諸位,靜一靜!剛才小林跟我提了個想法,甚好!趁着今晚慶功的吉時,我們星辰通訊的第二代產品,這個即將改變我們生活方式的革命性設備,該有一個響當當的、獨屬於它的名字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期待。
我走到廳中央臨時布置的小展示台前。台上,靜靜躺着那部凝聚了無數心血、線條流暢、閃爍着金屬與工程塑料冷峻光澤的翻蓋設備——“啓明星辰”原型機。我伸出修長有力的手,將其鄭重地拿起。
聚光燈仿佛追隨着我,將它置於光暈的中心。我舉起這精巧的造物,目光掃過全場,聲音不高,卻帶着宣告新紀元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它,不再是笨重的‘大哥大’,不再是功能單一的‘移動電話’。”
我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它,是未來每個人信息世界的核心入口,是溝通、連接、掌控生活的掌上利器。
“因此,我們決定賦予它一個更簡潔、更貼切、更能代表其本質的名字——”
全場屏息。
我的目光銳利而充滿力量,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賓客,看到了未來無數人手持此物的景象。我一字一頓地宣布:
“‘手機’!”
“‘手’中之‘機’,隨身攜帶,觸手可及!”
“‘手機’—— Mobile Phone!”
“這就是它的名字!星辰通訊第一代‘手機’,今日正式命名!即刻起,全面啓動量產!”
轟——!
短暫的寂靜後,宴會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歡呼聲、贊嘆聲交織在一起。
“‘手機’!好!貼切!大氣!”
“Mobile Phone! 與國際接軌!這名字起得妙!”
“手中有機,掌上乾坤!林總高瞻遠矚!”
“量產!星辰騰飛!”
蘇仲平激動得滿面紅光,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蘇文婉站在人群中,望着光芒中心的我,眼中閃爍着毫不掩飾的驕傲與傾慕。那一刻,成功的喜悅是真實的,只是心底那絲來自北方的寒意,依舊盤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