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霍雲的聲音不高,卻像一記重錘,裹挾着冰冷的雨氣穿透院門,狠狠砸在枕霞閣死寂的空氣裏。每一個字都帶着金鐵交鳴的寒峭和不容拒絕的威壓。

蘇念衾靠坐在榻上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一張瞬間拉滿的弓。空洞的眼神瞬間凝聚,凌厲的光點刺破灰敗的死氣。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那層因絕望和無助而被迫戴上的脆弱假面被徹底撕裂。霍雲?奉蕭執之命?要事求見?

“末將霍雲,奉將軍令……”門外,霍雲的聲音在雨聲的間隙裏再次響起,字字清晰,仿佛在叩擊她的耳膜,“煩請通傳!”

來了!果然來了!賜婚聖旨的墨跡未幹,那傳說中索命閻羅般的將軍,便迫不及待地派出了他的親信副將!是來宣示主權?是來警告她安分守己?還是……幹脆在她踏進將軍府之前,就先一步送她與那些“前輩”團聚,替他解決掉這第八個礙事的“麻煩”?

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在絕望的邊緣燒灼出一種近乎病態的清醒和尖銳。蘇念衾手指下意識地扣緊了身下冰涼的錦緞,指甲幾乎要嵌進絲線裏。

“不能開門!不能開!”春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驚恐地壓低聲音嘶叫,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擋在內室通往堂屋的珠簾前,渾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小姐!那是將軍府的人!是那煞……煞神的副將!”她的眼淚又涌了上來,這次是純粹的恐懼。

秋雨也白了臉,慌亂地看向蘇念衾,嘴唇哆嗦着:“小姐……怎麼辦?”她的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她們的保護姿態那麼微弱,卻又那麼悲壯。蘇念衾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尖銳的疼。這是她的人,她在泥濘中僅有的浮木。她不能連累她們。

恐懼?有。她怕死,她才十六歲,江南買宅養貓的夢還沒碎幹淨。

憤怒?更多!憑什麼?憑什麼她要成爲政治博弈的犧牲品,被推入一個分明是血肉磨盤的陷阱!

還有,那一絲被徹底激發的不甘心!她蘇念衾縱然不是翻雲覆雨的梟雄,卻也從未真正認命過!蕭執又如何?死過七任妻子的將軍又如何?不鬥一鬥,怎麼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爲那把徹底剜掉他“克妻”這塊爛肉的利刃?

死前,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這念頭瘋狂滋生,讓她眼底迅速凝結的冰層下,翻滾起灼燙的岩漿。

“讓他等。”蘇念衾的聲音恢復了溫度,冷冽而平靜,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鎮定。她不再看春棠和秋雨,目光轉向梳妝台上那面光可鑑人的銅鏡。鏡中的女子,臉色慘白如新雪,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即將噴薄的火山口。她對着鏡中人,一字一頓,清晰如冰棱碎玉:

“告訴他,本小姐現在——沒、空!”

春棠和秋雨愕然地睜大眼睛,看着自家小姐臉上那驟然煥發的、帶着一種奇異瘋狂力量的光彩。她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姐,像一把出鞘的劍,裹着必死的決心,卻又鋒芒畢露。

院門外,沉重的軍靴踏着積水的聲音停頓了幾息。密集的雨點敲打在冰冷的甲片和刀刃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叮咚聲響,如同戰前的鼓點,催人心魄。

蘇念衾不再言語,只是安靜地坐在榻上。她甚至微微閉上了眼睛,調整着因激憤和恐懼而紊亂的呼吸。溼透的發梢依舊黏在臉頰頸側,帶來不適的冷意,她卻恍若未覺。周身散發出的氣息,卻不再像剛才那樣瀕臨破碎,而是凝練如寒鐵,沉靜之下蟄伏着即將破土而出的驚濤。

她需要時間,哪怕只是一盞茶的時間。平復心境,重整旗鼓。她要清醒地、帶着所有武裝,去面對這個來自將軍府的使者,那個蕭執意志的延伸。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雨聲中一點點流逝。門外的甲片碰撞聲並沒有離開,反而因着持久的等待,透出一種更深沉壓抑的震懾。那沉默本身,比催促更加凌厲。

終於,蘇念衾緩緩睜開眼。眼底的情緒如同被封進寒潭深處,只剩下表面一片澄澈的冰。“更衣。”她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春棠和秋雨如蒙大赦,又帶着揮之不去的惶恐,慌忙行動起來。

這一次,蘇念衾沒有任由她們擺布。她站起身,親自走到衣架前。手指掠過一件件精致繁復的衣裙——水碧色雲綾錦被雨水染污,失去了那份春日暖陽下的清雅。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角落裏。那是一身極爲簡素、甚至略顯古板的靛青色衣裙,沒有任何多餘繡紋,料子是結實耐用的細葛。這是她早幾年去郊外莊子上“體察民情”時,特意讓人做的便裝。

就它了。

換上這身與京城貴女身份格格不入的靛青布裙,烏發只用一支簡單的銀簪鬆鬆挽起。臉上的脂粉早已被雨水沖刷幹淨,她只拿了塊溼帕子,用力擦了幾下凍得發僵的臉頰和唇瓣,讓皮膚透出幾分近乎病態的蒼白,偏偏那雙眸子剔透冷然。

鏡中人,褪去了千金小姐的珠玉光環,只餘一種山窮水盡、卻又孤注一擲的清冷與硬氣。她不像是要去面見未來夫君的下屬,倒像是臨刑前最後一次整理衣冠的死囚,亦或是即將踏上搏殺之路的獵手。

很好。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短暫的刺痛和清醒。“開門。”她轉身,對珠簾外守着、幾乎要癱軟在地的春棠命令,目光銳利地刺向那緊閉的、隔絕着風雨和未知危險的院門。

沉重的門栓被抬起,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吱呀——院門被春棠顫抖的手拉開一道縫隙。

冰冷的風裹挾着豆大的雨珠和濃烈的溼土腥氣瞬間倒灌而入,將堂屋地面上幹燥的方磚打溼了一片。一個頎長、披掛着冰冷玄甲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霍雲沒有打傘,也沒有戴頭盔。雨水順着他棱角分明、膚色略深的剛硬臉龐不斷淌下,滑過下頜堅硬利落的線條,一路沒入冰冷的玄色鎧甲衣領。他的肩甲和胸甲覆蓋着暗紋,在檐廊下昏暗的光線裏泛着幽沉的冷光。雨水落在上面,濺起細小的水花,復又匯聚成溪流滾落。他的身形如同一柄插在暴雨中的長槍,站姿筆挺得紋絲不動,帶着歷經戰陣才有的鐵血肅殺之氣。

門開瞬間,他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沉靜的眼睛,便穿透雨幕直直地看了進來,精準地捕捉到了被春棠秋雨簇擁着、立於堂屋中央的那個靛青身影。沒有預料中的驚惶無措,沒有嬌嬌女的哭天搶地,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媚上討好。只看到一個穿着窮酸布裙的少女,蒼白着臉,睜着一雙過分清亮、冷得像千年寒潭碎冰的眼睛,毫無懼色甚至帶着一種審視的冷漠,回望着他。

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背後是誰。要命便來,廢話免談。

霍雲眼底掠過一絲極快的驚訝。眼前之人,與情報中描述的、與剛剛在侯府外打聽到的那個“驚聞賜婚便失魂落魄、搖搖欲墜的侯府千金”,判若兩人。

但這份訝異也只是瞬息。他常年追隨蕭執在邊關喋血,早已煉就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鋼鐵意志。他踏前一步,硬底的軍靴重重踏上堂屋幹燥的地磚,留下一個清晰的水痕腳印。甲片隨着他的動作發出鏗鏘的碰撞聲,如同小規模金鐵交鳴的戰鼓在堂屋中驟然炸開,驚得春棠和秋雨臉色煞白,控制不住地後退了半步。

“末將霍雲。”他的聲音也如同兵刃摩擦,帶着天生的鏗鏘銳氣,目光鎖住蘇念衾,“奉命將此物親手交予蘇小姐。”說着,他並未行禮,一只覆着冰冷護甲的手直接探向胸前。

蘇念衾的瞳孔瞬間縮緊!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來了!殺招?!

霍雲從玄甲暗袋內掏出的,並非想象中的淬毒短匕、鴆酒白綾,或是什麼能瞬間奪人性命的暗器機關。而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深色木匣。

木匣通體呈深沉的紫檀烏木色,匣體打磨得極爲光滑,但不知爲何,木料本身的肌理在昏暗光線下卻顯出一種死寂般的枯槁感。匣面上沒有任何雕花裝飾,顯得古樸甚至有些簡陋。唯有用細銀鑲嵌的封口處,描繪着一個極其簡潔卻又透着某種冰冷規整之意的圖案——像是一個抽象的、向內旋轉的渦流,又像是一朵被冰封的漩渦狀火焰徽記。細銀線條在燭火與門外透入的天光交映下,流轉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澤。

霍雲單手托着木匣,向前又邁了一步。這一步帶着沉沉的力道,雨水順着他的鎧甲邊緣滴落在地磚上,形成一小片水漬。他高大的身影完全堵在了拉開的院門口,陰影幾乎將嬌小的蘇念衾徹底籠罩進去。那件鎧甲帶來的硝煙和寒鐵的氣息,混雜着雨水的冰冷腥味,瞬間迫近到窒息的距離。強烈的壓迫感如同實質,讓春棠和秋雨幾乎喘不過氣,只覺得被無形的重物死死壓着,動彈不得,更遑論阻止。

那只托着匣子的、覆着暗紋護甲的手,穩穩當當地遞到了蘇念衾面前。距離近得只要她抬手就能觸碰到。

“將軍交代,請蘇小姐務必一觀,不得他人代勞。”霍雲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落在蘇念衾耳中卻如同催命的符咒。“此匣,”他的目光緊緊攫住蘇念衾那雙強撐鎮定的冷冽眼眸,似乎在捕捉她最細微的反應,“內藏將軍送予蘇小姐的第一件聘禮。”

聘禮?

蘇念衾看着那只近在咫尺、散發的冰冷死氣幾乎要凍結她血液的木匣。這根本不是尋常意義裝珠寶玉石的器物!它所散發出的那種……屬於死亡墓穴般的枯冷氣息,那詭異的銀色渦流徽記……聘禮?是索命帖才對吧!

難道……裏面裝的是前七位新娘的……部分遺體?或者沾染了她們慘死怨氣的物什?蕭執這個瘋子!是在警告她,她的下場,也即將被裝進類似的匣子裏嗎?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髒,瘋狂滋長,讓她指尖冰涼發麻,幾乎要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她想後退,想尖叫着推開這可怕的東西。可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股不甘被凌虐、不甘在敵人面前示弱的倔強,死死撐住了她的脊梁。

匣內之物未知,但門外這鐵血悍將虎視眈眈,只要她流露出半分退意驚懼,恐怕就會被立刻視爲軟弱可欺,將軍府的雷霆手段便會接踵而至。

不能退!

蘇念衾胸腔中那股瘋狂燃燒的不屈火焰猛地躥起,強行壓下翻滾的驚駭。她伸出冰涼僵硬的手指,微微發着抖,卻帶着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猛地搭上了紫檀木匣的冰涼邊緣。肌膚接觸匣面的刹那,一股寒透骨髓、直刺靈魂深處的陰冷死氣,瞬間沿着她的指尖、手掌,閃電般蔓延向她的四肢百骸!

“嗯……”一聲細碎壓抑的痛哼幾不可聞地從她牙縫裏擠出。她的臉色瞬間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青白如同凍僵的生鐵,額角甚至迸出細微的冷汗。那匣子,如同一個裝着千年寒冰與不祥的容器,瞬間吸走了她好不容易積蓄的體溫和力量。

霍雲那雙銳利如鷹的瞳孔,將她刹那間細微的痛楚和強忍死死看在眼裏。他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如同一塊冰冷的磐石,只是穩穩托着匣底,仿佛遞出的並非一件恐怖之器,而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禮物。

蘇念衾深吸一口寒氣,強壓着胸口翻涌的惡心和眩暈感。指尖用力到發白,才將那看似不重、卻如同有千鈞之力的木匣從霍雲手中“奪”了過來,死死抱在自己胸前。觸手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幾乎讓她打冷戰。

沒有想象中的機關鎖扣。冰冷的手指摸索着滑到那銀色渦流徽記的中心——那裏似乎是一個隱秘的按壓點。她用力向內一摁!

“咔嚓。”一聲極其輕微脆響。

緊閉無痕的木匣像是一朵腐朽的食人花般,朝着一個方向“滑”開了頂蓋。並沒有想象中的腥氣或黴味沖出。一絲極淡的、令人昏沉的異樣香氣,混雜着紙張陳舊的氣息和某種更深的……如同血液幹涸後的塵土味道,悄然逸散開來。

預想中的斷指枯發、血衣殘玉的恐怖畫面並未出現。匣中靜靜躺着的東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是兩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厚實的紙箋。

蘇念衾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如同被驟然抽了一下,有一瞬間的茫然。不是凶物?但爲何這匣子透體冰冷死寂?

指尖帶着一種近乎痙攣的遲滯感,她將那張位於上層的紙箋小心地抽了出來。用的是極堅韌的熟宣,觸感厚實沉凝。展開的刹那,一股難以形容的、帶着冰寒鐵鏽與陳舊墨漬混合的煞氣,順着指尖直沖心扉!

紙箋頂端赫然幾個墨色濃鬱的篆體,如同墓碑刻字般透出沉凝的死氣——將軍府新婦規訓十三條。

字跡並非手書,而是用某種特殊刻刀模壓出來,深深凹陷在紙面,帶着冰冷的金屬殺伐之氣。其下是同樣模壓而成、一行行冰冷到不帶一絲人氣的鐵律:

一、不得踏足東苑玄甲樓(將軍居所/核心軍機重地)。違者,杖三十,押送暗室,三日無食水。

二、亥時正刻,內院各房熄燈落鎖。違時外出者,無論緣由,女官緝拿杖二十,罰跪天井一晚。

三、非召,不得入前庭、中庭。不得窺探書房、演武堂、密庫、兵器庫。違者,杖五十,廢一目。

四、府內行走,不得喧譁。需垂首緩行,不得直視將軍及前院府衛。違者,鞭二十。

五、未經將軍親允,不得與京中故舊親眷通書信往來。不得接見外客。違者,書信焚毀,受刑者黥面。

六、府內人員,不問背景,皆尊將軍爲唯一主宰。私議將軍事者,拔舌。妄測私議歷任夫人死因者,火刑。

……

十三條規訓!條條冰冷如刀,句句裹挾血腥!從行爲禁錮到人身限制,每一項觸犯後面都附着殘酷慘烈的刑罰!杖責、鞭撻、黥面、拔舌、廢目、斷食水、火刑!字字如鋼錐,狠狠扎在蘇念衾的眼中、心上!

這就是她即將進入的人間煉獄!這就是蕭執對待“妻子”的方式!不是娶妻,是豢養一頭隨時可以被宰殺泄憤、或者以儆效尤的牲畜!這十三條,本身就是一張懸在頭頂、滴落着前任鮮血的鍘刀!

“啪!”

蘇念衾的手再也拿捏不住,指尖一鬆。那張沉甸甸的《新婦規訓十三條》飄然掉落,擦過她靛青的裙裾,跌入堂屋光潔如水的地磚上,發出輕不可聞的聲響。

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比方才接觸木匣時更加猛烈。不是害怕,是滔天的怒火和屈辱被這十三條冰冷的枷鎖瞬間點燃!火焰灼燒着她的神經,幾乎要將最後一絲理智焚毀。臉頰因極致的憤怒而泛出病態的潮紅,嘴唇卻愈發青紫。

她猛地抬頭,冰冷的怒火如同實質的箭矢,死死釘向霍雲的臉。那眼神恨不得噬其肉、飲其血!蕭執!你欺人太甚!

霍雲迎着她幾乎要噴火的憤恨目光,神色依舊沒有絲毫波瀾,如同看着一個微不足道的囚徒在表達無意義的憤怒。他的眼神沉靜得可怕,裏面沒有任何施虐的得意,也沒有絲毫的解釋或憐憫。平靜如水,深不見底。這才是最令人絕望和無力的回應。

無視。赤裸裸的、居高臨下的無視。這十三條規訓就是天,就是法,就是將軍府對她的定位。你的憤怒?可笑。你的感受?螻蟻何配?

這無聲的輕蔑,比任何言語嘲諷都更能刺穿人的尊嚴。

蘇念衾的牙齒深深咬進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腥鹹的鐵鏽味,才勉強壓制住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咒罵和崩潰的尖叫。她不能在這裏倒下!不能在敵人面前徹底失去儀態!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緩緩移回那散發着不祥氣息的紫檀木匣。視線落在匣中第二張折疊的紙箋上。

經歷了十三條殘酷規訓的沖擊,她的心已經沉到了最冰冷的泥沼深處。但這第二張紙上……又會是什麼?給她準備的屍身處置說明?還是前七任夫人悲慘結局的控訴書?

指尖因憤怒和恐懼交織而冰涼麻木。她顫抖着,用盡全身力氣,將第二張紙箋抽出、展開。

這張紙箋質地遠不如第一張厚實堅韌,觸手是普通素宣,甚至有些粗糙。紙張因年代久遠或保存不當而泛着不均的舊黃色,邊角有磨損的痕跡。上面的字跡不再是冷硬的模壓體,而是手書。

筆跡……透着一種令人心驚的紊亂癲狂。

墨色深淺不一,時而濃黑如絕望的凝塊,時而枯竭飛白,如同瀕死者無力的喘息。字體的骨架被某種巨大扭曲的力量拉扯得變形,在紙面上跌跌撞撞地狂奔。許多筆劃相互滲透、暈染,仿佛寫作者的手指劇烈顫抖、甚至被血淚浸染過。

蘇念衾艱難地辨認着這如同垂死詛咒般的墨痕:

“我看到了……那只眼睛……在房梁……在衣櫃縫隙……在窗紙破洞後……它看着我……整夜整夜地看……我跑……跑不掉……它在笑……” 字跡到這裏突然拉長、變形,如同厲鬼的長嘯。

“鎖起來……鎖起來沒有用……他來了……提着他的刀……還有那些聲音……不是風……是她們在哭……七個……七個都在……” 字跡開始凌亂狂舞,力透紙背。

“……別梳妝……他會以爲你要勾引誰……別照鏡子……鏡子裏……有……影子……”

“救……救命……沒人信我……他……不是人……是鬼……是他……是他殺了……”

字跡戛然而止。最後幾個字的形狀扭曲得無法辨認,一團濃黑污濁的墨點覆蓋了其後大片空白,如同一個凝固的血洞,散發着最濃鬱的瘋狂與絕望。

這張紙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只有一個明確的指向——它來自將軍府深宅大院,來自這無盡死亡名單上的某一環。

這是前一任、或者前幾任新娘臨死前……最後的控訴與瘋言瘋語?亦或是有人故意留下,警示後來者?

字裏行間那觸目驚心的“眼睛”、“房梁”、“衣櫃縫隙”、“窗紙破洞後”、“他在笑”、“提着他的刀”、“七個都在哭”、“是他殺了……”……這些破碎癲狂的字眼,瞬間構建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圖景:高門深宅內無處不在的窺視,揮之不去的腳步聲與低泣,最終指向一個手持屠刀、如同索命厲鬼的將軍影像!

蘇念衾的呼吸驟然停止!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被凍結!

如果說那十三條規訓讓她看到了煉獄的入口,這張紙上用生命和瘋狂書寫的囈語,則徹底掀開了煉獄血池上最後一層薄紗,讓她清晰地看到了下面涌動翻騰的,是粘稠刺眼的鮮血和堆積的骸骨!

這就是她的前路!這就是“蕭將軍第八任新娘”注定的結局!被無形的恐懼折磨成瘋婆子,然後在某個暗無天日的角落,被那個名爲“丈夫”的厲鬼,提着他的刀……

“呼——!”

一口憋在胸腔裏的冰冷寒氣被猛地吸入,帶着血腥味和撕心裂肺的痛感。蘇念衾的身體猛地晃動一下,手指再也無力,那張承載着無盡絕望與詛咒的紙箋從她僵硬冰冷、指節發白的指尖,無力地滑落。

它如同失了魂的白蝶,無聲飄向地面,最終覆蓋在之前掉落的那張冰冷規訓之上。

兩張紙,一個如鋼刀刻下森嚴規戒,一個如同血淚書寫的死亡詛咒。並置在一起,完美地勾勒出了一幅完整、殘酷、令人徹底窒息絕望的地獄繪卷。

春棠和秋雨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連驚呼的力氣都沒有了。秋雨更是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目光呆滯地看着地上那兩張重疊的紙,仿佛看着通向地獄的門票。

霍雲的目光緩緩掃過地上那兩張紙,又轉向蘇念衾蒼白如鬼、渾身僵硬、唯有胸膛因爲極度刺激而劇烈起伏的少女。她的眼神已經渙散,怒火被這血淋淋的事實徹底澆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深淵般的恐懼和絕望。

任務完成。將軍想要的效果,達到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匣內之物,蘇小姐既已閱訖,末將告退。”霍雲的聲音毫無波瀾,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冷硬腔調。他甚至沒有一句多餘的安撫或解釋。仿佛只是送來一件尋常物品。

他微微頷首,利落地轉身。冰冷的玄甲在轉身時帶動氣流,激起一陣寒意。溼漉漉的軍靴踩在堂屋的磚地上,發出沉重而規律的踏踏聲,帶着雨水,一步步走向院門。盔甲上的雨珠在轉身離去的動作中,甩落幾滴,濺在蘇念衾靛青裙裾的邊角,留下幾點深色的水漬污跡。

那沾了雨水的甲胄步履聲,在密集的譁譁雨聲中逐漸遠去。門外的風雨喧囂似乎也隨之消散了幾分,卻又仿佛將更深的黑暗和窒息留在了院內。

蘇念衾依舊僵立不動。胸口的劇痛提醒着她還在呼吸,每一次吸氣,肺腑都像是被那紫檀木匣散發的陰寒死氣割裂。她死死咬着下唇,那裏早已血肉模糊,濃鬱的血腥味在口腔裏彌漫開,刺激着她瀕臨崩潰的神經。

眼前是那張染血的詛咒控訴書和冰冷的十三條規訓並置的可怕畫面。耳中回蕩着霍雲離去時的冷硬腳步聲。

她不能昏過去!

這個念頭如同瀕死者最後的掙扎,猛地從一片混沌的恐懼中掙脫出來。

不行!不能倒在這裏!蘇念衾!你給我撐住!

這個倔強的聲音在她腦海深處瘋狂呐喊,壓下了無邊的恐懼。她逼着自己,僵硬地、緩慢地彎下腰。指尖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染着唇上的血污,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探向地上那兩張並置的死神的信箋。

冰涼的紙張被血污染髒的指尖,死死攥緊,攥得咯咯作響!力道之大,指節徹底失去血色,青筋根根凸起!

她不能放棄!就算前路是深不見底的阿鼻地獄,就算那蕭執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那十三條是鋼刀枷鎖,那紙血書是索命詛咒……她也必須撐下去!她還有兩個嚇傻了的小丫鬟要保!

一股帶着血腥氣的、比先前更加瘋狂也更加冰冷的狠厲,沖破恐懼的桎梏,從她絕望的眼底深處,熊熊燃燒起來!

她的頭,極其緩慢地抬起。目光不再渙散,而是凝聚成兩簇幽幽燃燒的鬼火,死死盯着前方無邊的雨夜,如同穿透這茫茫黑暗,看到了遠在將軍府深處那座冰冷府邸最核心的主宰。

蕭、執!

這個名字,連同那十三條枷鎖和血淚詛咒一起,被她嚼碎在齒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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