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破敗的城池之上。白日裏殘留的、屬於凡俗市井的最後一絲喧囂早已被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空氣中越來越濃的、如同陳年血垢般的腥甜鐵鏽味。那不是真實的鐵鏽,是怨氣凝結成實質,沉沉地壓在每一個還殘存着心跳的胸腔上。

陸離背靠着客棧冰冷腐朽的門框,身體內部傳來一種詭異的“空蕩”感。丹田氣海如同被徹底掏空的破口袋,經脈裏流淌的不是靈力,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與冰冷——那是徹底剝離痛覺後的副作用,身體這具精密的“器物”失去了最基礎的故障警示。他能“看”到肋骨斷茬刺入肺腑的猙獰,能“計算”出失血量早已超過致命線,但大腦給出的反饋,只有一片漠然的空白。唯有眉心靈台深處,那縷被重重封印的**九幽巡狩密令**幽光,如同冰錐般持續散發着陰寒,提醒着他剛剛經歷的奪舍並非噩夢。

“嗚——嗷——!”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嚎叫陡然撕破死寂,從城牆方向海嘯般席卷而來!那不是一種聲音,而是萬千怨魂疊加在一起的絕望悲鳴,直接沖擊着活物的神魂!緊接着,是沉悶如雷的腳步聲,伴隨着木質結構不堪重負的呻吟與崩塌聲——城破了!

陸離冰冷的瞳孔微微收縮。無需親眼所見,通幽卷賦予的冰冷感知已勾勒出城外景象:一面巨大的、仿佛由無數張痛苦人臉縫合而成的漆黑幡旗在夜風中獵獵招展。幡旗之下,一個籠罩在污穢鬥篷中的枯瘦身影正高舉着骨杖,每一次揮動,幡旗上便涌出滾滾黑潮!那是由無數扭曲、哀嚎的怨魂組成的洪流,它們裹挾着戰場殘留的沖天煞氣與生者臨死前的無盡怨毒,如同決堤的冥河,咆哮着沖垮了搖搖欲墜的城門,涌入街巷!

“萬魂幡……” 陸離無聲地吐出這個名字,指尖因用力摳進門框而微微泛白,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這邪道法器,以戰場生魂爲食糧,以萬靈怨氣爲鋒刃,所過之處,生機斷絕,化爲鬼蜮!那操縱幡旗的邪修,氣息陰鷙狠戾,絕非尋常魔道,其目標,赫然直指這座陋巷深處的客棧!是巧合?還是……與那**九幽巡狩密令**有關?

怨魂黑潮如同粘稠的瀝青,迅速漫過街道,吞噬着沿途一切。門窗在接觸黑氣的瞬間便腐朽崩壞,來不及逃走的活物被卷入其中,連慘叫都發不出,血肉精魂便被怨魂撕扯吞噬,化作黑潮的一部分,使其更加壯大。絕望的哭喊、怨毒的詛咒、骨骼被碾碎的脆響……無數聲音混雜成地獄的交響,朝着客棧洶涌撲來!

黑潮未至,那滔天的怨煞之氣已如實質的冰牆,狠狠撞在客棧腐朽的門板與低矮的土牆上!滋啦——!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冷水,客棧外圍,那些被九尾妖狐點化、原本黯淡無光的簡陋防御符文猛地亮起,爆發出微弱的、帶着煙火氣的淡金色光芒,死死抵住怨氣的侵蝕。

但這抵抗,如同螳臂當車!

噗!噗!噗!

僅僅數息,數處符文便在怨氣的持續沖擊下如同風中燭火般接連爆碎!客棧的土牆劇烈搖晃,簌簌落下大量塵土,腐朽的門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向內凹陷出一道道猙獰的裂痕!濃鬱的、帶着血腥與腐朽的怨氣透過縫隙鑽入,瞬間讓大堂內那盞新點燃不久的**魂淚燈**火苗瘋狂搖曳,燈光急劇黯淡,仿佛隨時會熄滅!燈影中那些照見人心的黑暗景象變得混亂而猙獰。

“桀桀桀……紅塵濁氣?不過如此!” 邪修沙啞刺耳的怪笑聲穿透怨魂的哀嚎傳來,骨杖再次重重一頓!萬魂幡劇烈鼓蕩,更多的怨魂黑潮凝聚成數條猙獰的黑龍,帶着毀滅一切的威勢,狠狠撞向搖搖欲墜的客棧!

客棧,危在旦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叮鈴……

一聲極其輕微、極其空靈的鈴音,毫無征兆地在大堂角落響起。

聲音很輕,仿佛只是屋檐下偶然被風拂動的野草觸碰了某件懸掛的舊物。但在這充斥着怨魂嘶嚎的死亡風暴中,這聲鈴音卻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冰水,清晰得不可思議!

叮鈴鈴……叮鈴鈴……

鈴聲漸次響起,不再是單一的音節,而是連成了一串。空靈、純淨、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山澗清泉滴落深潭,又似古寺梵鍾穿透晨霧。聲音的來源,是大堂那根支撐着腐朽房梁的主柱上,懸掛着的一串不起眼的舊風鈴。

這風鈴由七片大小不一的、非金非玉的黑色薄片組成,邊緣帶着天然的裂痕與不規則的棱角,正是陸離之前以墨鎖封印禍鬥災厄之力時,因力量反噬崩裂脫落的碎片!此刻,這些原本沉寂的碎片,在感應到滔天怨煞之氣的沖擊下,正微微震顫着,散發出一種內斂而深邃的烏光。

隨着怨魂黑潮的迫近,風鈴的震顫越來越劇烈,發出的鈴聲也越來越清晰、越急促!那空靈的鈴音仿佛蘊含着某種奇特的淨化法則,音波所及之處,空氣中粘稠的怨煞之氣如同遇到了克星,發出“滋滋”的消融聲,被強行驅散、淨化!

轟隆——!

數條怨魂凝聚的黑龍終於狠狠撞在了客棧的外牆上!

然而,預想中的徹底崩塌並未發生!

就在黑龍撞上牆壁的瞬間,懸掛於梁柱的風鈴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清越長鳴——叮——!!!

一道肉眼可見的、淡金色的音波漣漪以風鈴爲中心,猛地擴散開來!這漣漪掃過之處,時間仿佛都凝滯了一瞬。那咆哮猙獰的怨魂黑龍,在接觸到金色音波的刹那,如同滾湯潑雪,竟發出淒厲到極點的尖叫,龐大的身軀劇烈扭曲、潰散!

構成龍身的無數怨魂面孔,在金光中痛苦地掙扎、變形。它們臉上刻骨的怨毒與瘋狂,如同被無形的刷子一點點抹去!被強行煉化、禁錮的痛苦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翻涌上來,又被那蘊含着墨鎖淨化之力的音波溫柔地撫平、洗滌。

“嗚……娘親……”

“阿爹……別丟下我……”

“痛……好痛啊……”

“九幽……鎖……逃不掉……”

無數破碎、混亂、飽含血淚的囈語在潰散的怨魂中響起,那是被萬魂幡強行抹去、壓制的屬於“人”的最後殘響。而在這些混亂的悲鳴中,一個詞,被無數個不同音色、卻帶着相同刻骨恐懼與絕望的聲音反復嘶喊、呢喃着,如同一個無法掙脫的詛咒烙印:

**“九幽鎖……!”**

**“九幽鎖……!”**

**“九幽鎖……!”**

這絕望的呐喊匯聚成一股無形的精神沖擊,狠狠撞入陸離冰冷的意識深處!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透風鈴激蕩的金色光暈,死死鎖住那些在淨化中消散的怨魂殘影。九幽鎖!這絕非偶然!這些被萬魂幡驅使的怨魂,生前竟都接觸過,或者說,被某種名爲“九幽鎖”的東西禁錮過、折磨過!這與那奪舍者攜帶的**九幽巡狩密令**,與客棧遭遇的襲擊,絕非孤立!

風鈴的淨化之力並未停止。金色的音波漣漪如同最堅韌的屏障,牢牢護住了客棧本體。後續涌來的怨魂黑潮撞在這層音波屏障上,紛紛潰散消融,發出密集的“滋滋”聲,如同萬千厲鬼在陽光下灰飛煙滅。那蘊含其中的紅塵怨毒與戰場煞氣,竟被風鈴的音波一絲絲抽離、轉化,化作極其微弱卻精純的靈力,如同涓涓細流,無聲無息地反哺回客棧的根基——那口連接着地脈濁氣與紅塵煙火的老井之中。仙棧的防御符文,在得到這微弱卻及時的補充後,光芒重新穩定下來,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實了一絲!

“什麼鬼東西?!” 操控萬魂幡的邪修又驚又怒。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辛苦祭煉的怨魂正在被大量淨化、消散!那看似破敗的客棧,此刻在他眼中竟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貪婪地吞噬着他的力量!

他不信邪!枯瘦的手臂血管賁張,口中念誦起更加晦澀陰毒的咒文,骨杖頂端鑲嵌的慘白骷髏眼眶中燃起碧綠的鬼火!萬魂幡上那張巨大的人臉痛苦地扭曲起來,猛地張開黑洞洞的巨口——一股濃縮到極致的、漆黑如墨、散發着濃烈血腥與詛咒氣息的怨魂洪流,如同來自地獄的吐息,朝着客棧大門狂噴而來!這是萬魂幡積蓄的怨煞本源一擊!

面對這毀滅性的沖擊,梁柱上的風鈴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急促震顫!七片墨鎖碎片嗡鳴着,烏光大盛,幾乎要掙脫懸掛的絲線!金色的音波不再擴散,而是瞬間在客棧門前凝聚成一面半透明的、布滿玄奧淨化符文的金色光盾!

轟——!!!

漆黑洪流狠狠撞在光盾之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客棧都劇烈地搖晃起來,房梁上的積灰簌簌落下。光盾表面金光狂閃,符文明滅不定,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陸離冰冷的瞳孔中映照着光盾與黑潮的激烈對抗。他能“計算”出光盾的極限,更能“感知”到風鈴核心那幾片墨鎖碎片正在超負荷運轉,其內蘊藏的淨化之力在急速消耗!一旦耗盡,客棧連同他自己,都將被這怨煞本源徹底吞噬!

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陸離一步踏出,無視了體內因強行調動靈力而加劇的、卻無法感知的崩壞傷勢。他右手並指如劍,指尖凝聚起一點微弱的、卻帶着通幽卷特有蒼茫氣息的金芒,毫不猶豫地點向那劇烈震顫的風鈴!

“鎮!”

指尖金芒沒入風鈴核心!

嗡——!!!

風鈴發出一聲穿雲裂石般的清越長吟!原本有些渙散的金色光盾瞬間凝實如金剛琉璃,盾面上流轉的淨化符文驟然放大、旋轉,散發出煌煌正大、滌蕩乾坤的無上威嚴!那沖擊而來的怨煞本源洪流,如同撞上了燒紅的烙鐵,發出驚天動地的“嗤嗤”爆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消融、淨化!

“噗!” 邪修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一口腥臭的黑血,鬥篷下的身形踉蹌後退。他驚恐地看着萬魂幡上那張巨大的人臉痛苦地嘶嚎着,顏色迅速變得黯淡透明!本源受創!

“走!” 他當機立斷,眼中閃過一絲肉痛與怨毒,猛地一揮骨杖,殘餘的怨魂黑潮如同潮水般倒卷而回,裹挾着他枯瘦的身影,迅速隱沒在城外更深的黑暗中。只留下滿地狼藉、怨氣殘留的街道,以及那座在夜色中仿佛散發着微弱金光的破敗客棧。

叮鈴……叮鈴……

風鈴的震顫緩緩平息,鈴聲重新變得空靈而微弱,最終徹底沉寂。那護住客棧的金色光盾與符文也悄然隱去。大堂內,魂淚燈的燈火重新穩定下來,幽幽地照亮一方。

陸離緩緩放下手指,身體晃了晃,一絲無法壓制的猩紅終於從他漠然緊抿的嘴角滲出。他感覺不到痛,但通幽卷冰冷的反饋告訴他,強行催動風鈴,引動了鎮壓禍鬥時留下的暗傷與奪舍造成的魂損,這具身體的崩潰進程被大大加速了。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目光冰冷地投向邪修消失的方向,又緩緩落回梁柱上那串看似平凡無奇的風鈴。

“墨鎖碎片……風鈴……” 他低聲自語。這意外鑄就的法器,成了仙棧的第一道防線。而怨魂消散前那絕望的呢喃,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識裏。

**九幽鎖**。

這絕非萬魂幡邪修所能掌控之物。它指向更深、更黑暗的源頭——九幽殿。這座客棧,他這殘軀,已然成了風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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