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西行三百裏,山巒褪盡蒼翠,裸露出大地枯槁的筋骨。嶙峋的怪石如同巨獸腐朽的骸骨,指向鉛灰色的天穹。風掠過寸草不生的溝壑,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卷起幹燥嗆人的赭紅色塵土。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沉重的“渴”,仿佛連呼吸都在榨取地脈深處最後的水分。這裏是蟠龍脊,曾是方圓千裏靈脈匯聚之地,如今卻成了被生機遺棄的荒冢。

陸離踏着滾燙的砂石前行,腳下感受不到灼熱,剝離痛覺的身體如同一具精準的傀儡,唯有進階**墨鎖**在掌心傳來冰涼的觸感,其上流淌的暗金雷紋微微閃爍,似在感應着腳下大地深處傳來的、微弱卻痛苦的脈動——那是**護山龍脈**瀕死的痙攣。客棧蓮台初成(29章),需穩固根基,此處枯竭的靈脈節點是必取之物。通幽卷冰冷的指引直指脊脈核心——那座傳說中的**龍眠碑**。

翻過一道如同被巨斧劈開的猙獰山坳,眼前的景象讓漠然的陸離也微微凝眸。

一片巨大的環形盆地,如同大地被剜去的眼球。盆地中央,孤零零矗立着一座碑。碑高逾三丈,非金非玉,材質灰白如骨,布滿風雨剝蝕的裂痕與刀劈斧鑿的古老印記。碑身纏繞着粗如兒臂、鏽跡斑斑的暗沉鎖鏈,鎖鏈另一端深深扎入焦黑的地底,不知延伸向何處深淵。這便是**龍眠碑**——非是墓碑,而是龍脈沉眠的棺槨,亦是鎮壓其魂的囚籠!

碑體之上,一道巨大的、幾乎將碑身斜向劈開的猙獰裂痕觸目驚心。裂痕邊緣,暗紅色的、如同幹涸血跡的紋路蔓延,散發出令人心悸的衰敗與禁錮氣息。碑文早已模糊不清,唯有一個巨大的、由鎖鏈纏繞而成的古體“鎮”字,依舊散發着森然冷光。

此刻,一個單薄得如同隨時會被狂風吹折的身影,正跪伏在巨大的碑座之下。那是個少女,喚作阿沅。粗陋的麻布衣裙裹着瘦骨嶙峋的身軀,亂發枯黃如秋草,臉上布滿塵土與淚痕溝壑,唯有一雙眼睛,大而深陷,裏面燃燒着一種近乎獻祭的、不顧一切的執拗光芒。她懷中緊緊抱着一個破舊的陶罐,罐口用浸透暗紅血跡的破布死死封住。

“龍君……醒醒……求您醒醒……” 阿沅的聲音嘶啞幹裂,如同砂紙摩擦着枯木,她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粗糙的碑座之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着,仿佛要將這祈求刻入石碑深處,“山要死了……水要幹了……村子……村子撐不住了……”

陸離冰冷的視野穿透表象:

* 少女阿沅孱弱的身體深處,流淌着���絲極其稀薄、卻無比精純的、帶着古老龍威氣息的金色血脈!這血脈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她四肢百骸強行抽離,絲絲縷縷地滲入她緊貼碑座的額頭,再注入那巨大的碑身裂痕之中!

* 碑體裂痕深處,並非頑石,而是一片粘稠如墨汁的黑暗!黑暗中,隱約可見一道龐大到無法形容的、傷痕累累的**龍形虛影**,正盤踞在無盡深淵之上,陷入深沉死寂的“眠”中!龍影周身纏繞着與碑外同源的、鏽跡斑斑的**鎖鏈**,鎖鏈的另一端,深深扎入碑座之下更深的黑暗,散發出**九幽**獨有的、污穢陰冷的禁錮之力!碑底的鎖鏈,與碑體纏繞的鎖鏈同源,共同構成一張囚禁龍魂的巨網!

* 阿沅那稀薄的龍裔之血,如同微弱的火星,正試圖點燃那龐大龍魂的殘燼,卻如同投入無底寒潭,轉瞬即滅,反而加速了自身血脈的枯竭!

“龍眠碑……需至純血脈獻祭……” 陸離識海中,通幽卷冰冷的意念流淌,“強啓龍眠,必遭反噬。”

阿沅似乎感應到了陸離的存在,猛地轉過頭。枯槁的臉上那雙燃燒着執念的眼睛,在看到陸離的瞬間爆發出最後一絲希冀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覆蓋。她認出了陸離身上不屬於此地的氣息,那強大而冰冷。

“你……你是來取靈脈的?” 阿沅的聲音帶着顫抖的哭腔,卻奇異地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好!取走它!但求你先喚醒龍君!讓它再看一眼它的山!它的水!求你!” 她猛地將懷中那個破舊陶罐高高舉起,狠狠砸在龍眠碑巨大的碑座之上!

砰——!

陶罐碎裂!一股濃鬱到令人作嘔的、帶着鐵鏽與生命精元味道的**鮮血**潑灑而出,瞬間浸透了灰白的碑座!

那不是獸血!是**人血**!是阿沅所在的、那個依靠龍脈餘澤苟延殘喘的小村落,所有幸存者最後的心頭精血!是他們獻祭給守護之龍的、最後的祈願與絕望!

“以血爲引!以魂爲禱!龍君——醒來啊!!!”

阿沅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嘯!她不再跪伏,而是猛地挺直了枯瘦的脊背,雙臂張開,如同擁抱石碑!她體內那絲稀薄的金色龍血,在村人精血的刺激下,如同回光返照般爆發出刺目的光芒!她不再吝嗇,不再顧忌,將自身殘存的所有血脈本源,連同那些融入體內的村人精血中的祈願之力,毫無保留地、決絕地灌向碑身那道巨大的裂痕!

轟——!!!

整個蟠龍脊盆地劇烈震動!龍眠碑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碑體上纏繞的鏽跡鎖鏈譁啦啦狂震,繃得筆直!碑身那道巨大的裂痕猛地亮起刺眼的血光!裂痕深處那片粘稠的黑暗,如同被投入燒紅烙鐵的油脂,劇烈地沸騰、翻滾!

“吼——!!!”

一聲低沉、痛苦、帶着無盡歲月滄桑與沉睡被打擾的暴怒龍吟,如同從九幽深淵之底傳來,震得整片山脈都在哀鳴!碑底深處,那道龐大的龍形虛影猛地一顫!緊閉的、如同山嶽般的巨大龍眸,竟極其艱難地、緩緩睜開了一絲縫隙!

一線渾濁、黯淡、卻依舊蘊含着無上威嚴的暗金色光芒,從龍眸縫隙中投射出來,穿透了碑體的裂痕,如同兩束巨大的探照燈,掃過荒蕪死寂的蟠龍脊!光芒所及之處,幹涸的河床深處似乎傳來一絲微弱的溼潤氣息,幾株早已枯死的古木殘樁上,竟奇跡般地冒出了一點極其微弱的綠意!

龍魂,被這慘烈的血祭,強行喚醒了一絲!

然而,就在這希望初現的刹那——

碑底深處,那些纏繞着龍魂、鏽跡斑斑的鎖鏈,驟然爆發出污穢刺目的幽紫光芒!鎖鏈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收緊!無數細密的、流淌着九幽邪氣的暗紫色符文在鎖鏈表面浮現、蠕動!

“呃啊——!!!”

阿沅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仿佛靈魂被生生撕裂的淒厲慘嚎!她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後弓起!口中噴出的不再是鮮血,而是夾雜着內髒碎塊與點點微弱金芒的**血霧**!她強行灌入碑體的血脈與祈願之力,如同撞上了最惡毒的荊棘鐵網,被百倍反彈而回!更恐怖的是,一股源自九幽鎖鏈的、污穢陰冷的**反噬之力**,順着她與碑體的連接,如同跗骨之蛆,瘋狂涌入她枯竭的身體!

嗤嗤嗤——!

阿沅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瞬間浮現出無數道扭曲的、如同鎖鏈烙印般的暗紫色紋路!紋路所過之處,血肉如同被強酸腐蝕般迅速幹癟、灰敗!她體內那絲稀薄的金色龍血,在這污穢反噬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急速消融、蒸發!

龍眠碑上的血光急速黯淡,裂痕深處,那雙剛剛睜開一絲縫隙的暗金龍眸,痛苦地掙扎了一下,最終被鎖鏈爆發的污穢紫光強行壓制、合攏!那剛剛冒出的一絲微弱生機,如同被掐滅的火星,瞬間消失無蹤。荒山死寂依舊,甚至比之前更加絕望。

阿沅的身體如同破敗的麻袋,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碑座之下,身下迅速洇開一灘暗紅的血泊。她身上布滿了鎖鏈般的暗紫烙印,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瞳孔渙散,只有枯瘦的手指還無意識地摳着染血的泥土,口中發出斷斷續續、如同夢囈般的呢喃:“龍君……山……水……”

陸離漠然地看着這一切。反噬已成定局,少女生機斷絕只在頃刻。他需要的,是碑下那被九幽鎖鏈鎮壓、瀕臨枯竭的靈脈節點。他向前一步,無視了地上瀕死的阿沅,右手抬起,掌心墨鎖雷紋流轉,就要強行破開碑底禁錮,抽取靈脈本源。

就在墨鎖力量即將觸及碑體的刹那——

異變陡生!

阿沅渙散的瞳孔深處,那點屬於龍裔血脈的、即將熄滅的最後金芒,驟然跳動了一下!仿佛被墨鎖的雷紋氣息刺激,又仿佛是她瀕死靈魂中那股對故土山水的執念爆發到了極致!她猛地抬起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一聲泣血般的尖嘯:

“以我殘軀!化龍骨!鎮——九——幽——!!!”

嘯聲未落,她殘破的身體猛地爆發出最後、也是最熾烈的金色光芒!那光芒並非來自血脈,而是源自她燃燒殆盡的**魂靈**!光芒之中,她枯瘦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巨力重塑、拉伸,脊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脆響,皮膚表面浮現出細密的、如同龍鱗般的金色紋路!

噗——!

她猛地噴出一大口純粹由金色魂火凝聚的**心尖精血**!這口精血不再是暗紅,而是如同熔化的黃金,帶着她最後的龍裔魂靈烙印,如同離弦之箭,無視了空間距離,狠狠撞在龍眠碑那道巨大的裂痕之上!

嗡——!!!

石碑劇震!裂痕深處那片粘稠的黑暗被這口魂血龍息悍然貫穿!那口魂血並未試圖喚醒龍魂,而是如同最熾熱的熔岩,狠狠澆灌在碑底深處、那些纏繞龍魂的九幽鎖鏈的根須之上!

滋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寒冰!污穢的幽紫光芒與金色的魂血龍息瘋狂對撞、湮滅!鎖鏈上蠕動的符文發出刺耳的尖叫!一股精純的、帶着龍裔怨念與守護執念的反擊之力,順着鎖鏈的根須,如同逆流而上的狂龍,狠狠反沖回九幽的源頭!整個蟠龍脊的地底深處,仿佛傳來一聲極其遙遠、卻又清晰可辨的、飽含痛楚與驚怒的悶哼!

束縛龍魂的鎖鏈,被這口魂血龍息短暫地灼燒、鬆動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

“吼——!”

碑底深處,那雙巨大的暗金龍眸再次猛地睜開!這一次,不再是迷茫痛苦,而是充滿了被禁錮萬載的滔天怒火與一絲……解脫的契機!一道凝練如實質、由純粹龍脈本源與殘存龍魂意志凝聚的暗金光流,如同掙脫囚籠的怒龍,猛地從碑底那道被魂血龍息灼燒出的縫隙中爆射而出!

光流並未攻擊任何人,而是精準無比地射向陸離掌中那枚閃爍着雷紋的墨鎖!

陸離眼神一凝,墨鎖瞬間爆發出強大的吸力!

咻——!

暗金光流毫無阻礙地被墨鎖吞噬!鎖身烏光大盛,其上流淌的暗金雷紋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變得更加深邃、靈動!一股精純浩瀚、帶着大地厚重與龍威氣息的靈力,順着墨鎖反哺回陸離體內,瞬間穩固了他丹田內因融合劍骨而瀕臨崩潰的道基,更有一股力量涌入客棧蓮台(29章)的虛影,使其根基瞬間凝實了幾分!

靈脈節點,得手!

反噬之力再次降臨!阿沅身上那鎖鏈般的暗紫烙印爆發出最後的污穢光芒!她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身體如同燃盡的餘燼,徹底軟倒,最後一絲氣息斷絕。她枯槁的臉上,凝固着一絲近乎解脫的平靜,脊背上那些剛剛浮現的龍鱗紋路迅速黯淡、消失。

龍眠碑的震動緩緩平息,裂痕依舊猙獰,鎖鏈重新沉寂。碑底深處,那雙巨大的龍眸再次不甘地合攏,陷入更深的沉眠。唯有一縷極其微弱的、屬於阿沅的龍裔氣息,卻並未完全消散,而是如同烙印般,融入了碑體那道巨大的裂痕邊緣,與那些暗紅的幹涸血跡融爲一體。

陸離收回墨鎖,感受着體內穩固的道基與蓮台傳來的滿足感。他低頭看了一眼碑座下阿沅冰冷的屍身,以及她身下那片被魂血浸透的焦土。那口最後的魂血龍息,不僅短暫撼動了九幽鎖鏈,更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小片閃爍着微弱金芒的、如同龍鱗般的**結晶**——那是她燃燒殆盡的龍裔精血與魂靈殘渣的凝結物。

他彎腰,拾起那片溫熱的龍鱗血晶。入手沉重,殘留着少女最後的不甘與守護的執念。

殘碑鎮靈脈,孤女化飛灰。

龍眠依舊,九幽鎖鏈之下,唯餘一片染血的龍鱗,無聲控訴。

陸離收起血晶,轉身,踏着滾燙的砂石離去。身後,蟠龍脊死寂如墓,只有風卷起赭紅色的塵土,如同爲逝者揚起的、卑微的幡。魂淚燈的光芒似乎在他離去的方向微微一閃,燈芯深處,仿佛映照出一座孤碑,一個跪伏的瘦小身影,以及碑底深處那雙不甘合攏的暗金龍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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