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亂葬崗的風，永遠帶着一股子刮骨頭的陰冷，卷起殘破的紙錢和腐朽的落葉，打着旋兒，嗚咽着掠過墳頭歪斜的枯草。空氣裏彌漫着溼土、朽木和若有若無的屍膻混合的死亡氣息，沉重得能壓碎活物的呼吸。月光慘白，吝嗇地灑下，非但不能照亮，反而將嶙峋的怪石和塌陷的墳冢拖出更猙獰扭曲的黑影。
陸離踏着鬆軟的腐殖土前行，腳下感受不到溼冷粘膩，剝離痛覺的身體如同一具行走的標尺。袖中**墨鎖**冰涼沉寂，其上流淌的暗金雷紋隱隱透着一絲吞噬雙生鏡孽債（15章）後的沉鬱。他此行的目標，是崗子最深處那片被雷火燎過的焦黑鬆林——通幽卷冰冷的指引中，一絲微弱卻異常頑固的**執念**，如同風中殘燭，正扎根在那裏，與客棧蓮台（29章）穩固根基所需的一縷“不屈戰魂”氣息隱隱相合。
穿過一片半人高的、葉片邊緣如鋸齒的荒草，眼前的景象讓漠然的陸離也微微駐足。
並非墳冢，而是一小片被刻意清理出的空地。空地中央，孤零零擺放着一口**棺材**。
棺木材質是尋常的杉木，卻新得刺眼，與周遭的腐朽格格不入。沒有上漆，露出木頭原本的淺黃紋理，在慘白月光下泛着生澀的光。棺蓋並未合攏，而是斜斜地搭在棺身上，露出內裏黑洞洞的空間——空的。
這是一口**空棺**。
棺身四周，插着七支早已燃盡的殘香，香灰在夜風中簌簌飄落。棺頭擺放着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裏是早已幹涸發黑、分辨不出原貌的祭品殘渣。最引人注目的是棺尾，那裏插着一杆殘破的旗槍！槍杆是普通的白蠟木，遍布刀劈斧鑿的痕跡，頂端一面褪色發白、邊緣破爛如鋸齒的三角戰旗無力地垂着，旗面依稀可見一個模糊的“驍”字。旗槍深深插入土中，槍尖鏽跡斑斑，卻依舊倔強地指向北方。
那絲頑固的執念，正是源於這杆殘破的旗槍，如同無形的根系，纏繞着這口空棺，將其化爲一座沒有屍骨的衣冠冢。
陸離冰冷的視野穿透表象：
* 空棺內部並非真正的虛無，而是充斥着一種粘稠如霧、散發着鐵鏽、汗臭與血腥混合氣息的**意念集合體**！無數破碎的畫面在其中翻騰：震耳欲聾的喊殺、刀鋒入骨的鈍響、戰馬瀕死的哀鳴、同袍倒下的最後眼神……這些碎片匯聚成一個模糊不清、身披殘甲、手持斷矛的**士兵虛影**，正徒勞地、一次次地試圖從棺中爬出，卻一次次被無形的壁壘彈回！
* 那杆殘破的旗槍，槍尖所指的北方，一條極其微弱、卻堅韌無比的、由無盡鄉愁與“歸家”執念凝聚的淡金色**因果線**，如同跨越山海的遊絲，頑強地延伸向無盡的黑暗深處！這條線，是這亡魂唯一的錨點，也是它無法被幽冥接引、只能困守空棺的根源！
“回家……娘……阿妹……村口……老槐樹……” 斷斷續續、充滿無盡疲憊與渴望的囈語，如同蚊蚋振翅，直接在陸離的識海中響起，源自棺中那掙扎的士兵虛影。每一個字都帶着血與塵的重量。
陸離的目光掃過那口空棺，落在棺尾那杆指向北方的殘破旗槍上。“魂歸故裏，” 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宣讀契約，“需引路之舟，燃執念之火。”
他不再言語，徑直走到空棺旁。無視棺內翻騰的意念與亡魂徒勞的掙扎，伸出左手，五指如鉤，凌空對準棺尾那杆殘破的旗槍！
嗤——！
一股無形的吸力爆發！旗槍劇烈震顫，槍杆上那些刀劈斧鑿的痕跡仿佛活了過來，發出細微的嗡鳴！槍尖所指的北方，那條淡金色的因果線猛地繃緊、發亮！纏繞在旗槍上的、屬於亡兵的最後一絲**不屈戰魂**氣息，如同被剝離的絲線，被強行抽取出來，化作一道微弱卻精純的暗金色流光，沒入陸離袖中墨鎖之內。蓮台根基所需之物，已得。
失去這絲戰魂氣息的維系，棺內那掙扎的士兵虛影發出一聲無聲的悲鳴，變得更加虛幻透明，仿佛隨時會徹底消散。空棺周圍的陰冷氣息陡然加重，仿佛有無數只無形的手，正試圖將這最後的執念拖入真正的幽冥。
陸離並未停手。他右手探入懷中，取出幾張尋常的黃表紙。紙張粗糙，邊緣帶着毛刺，在慘白月光下顯得脆弱不堪。他雙手翻飛，動作簡潔、精準、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韻律，如同在完成一場既定的儀式。指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
沒有剪刀，沒有漿糊。那幾張脆弱的黃紙在他手中折疊、穿插、捻壓，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紙屑紛飛間，一匹馬的輪廓迅速成型。並非神駿，骨架甚至有些粗陋，馬頸低垂，四蹄蜷曲，帶着一種風塵仆仆的疲憊姿態。唯有那雙以墨鎖之力點染的、綠豆大小的眼睛，漆黑深邃，仿佛蘊含着跨越虛空的意志。
這便是**紙馬**——引魂歸鄉的靈舟雛形。
紙馬初成，毫無靈性，如同死物。
陸離將其輕輕放在空棺的棺蓋之上，正對着棺內那即將消散的士兵虛影。他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一點極其微弱、卻蘊含着魂淚燈（10章）特有的悲憫與洞察之力的昏黃光暈緩緩凝聚。
“此身雖歿，此念未絕。”
“以汝執念爲薪，燃引魂之火！”
“歸鄉路啓，塵歸塵，土歸土！”
冰冷的敕令如同錘擊喪鍾！指尖那點昏黃光暈猛地射入棺中那虛幻透明的士兵虛影眉心！
嗡——！
如同火星濺入滾油！士兵虛影劇烈震顫，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無數破碎的記憶碎片——母親倚門眺望的白發、妹妹出嫁時羞澀的笑靨、村口老槐樹虯結的枝幹、灶膛裏紅薯的焦香……這些深埋於靈魂深處、支撐着它滯留人間的最後執念，被魂淚燈的力量徹底點燃！化作一股純淨而熾烈的、帶着無盡鄉愁與眷戀的金紅色**魂火**！
魂火並非在虛影體內燃燒，而是如同溪流歸海，瘋狂涌向棺蓋上的紙馬！
嗤——！
脆弱的黃表紙在接觸到魂火的瞬間，並未燃燒，反而如同浸透了油脂的燈芯，貪婪地吸收着這靈魂的火焰！紙馬粗糙的輪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凝實、飽滿！黯淡的紙色暈染開溫潤的光澤，如同飽經風霜的古木！低垂的馬頸緩緩抬起，蜷曲的四蹄舒張，一種難以言喻的靈動與生機從這紙糊的軀殼中煥發出來！
更令人驚異的是，紙馬背上，那原本空無一物之處，隨着魂火的灌注，竟浮現出一具精巧的**馬鞍**！鞍韉非皮非革，材質如同凝固的月光，流轉着溫潤的玉色光澤。而鞍韉表面，赫然浮現出細密的、天然形成的**紋路**！那紋路層層疊疊，如同盛開的蓮花瓣，中心一點微凸，形似蓮蓬，散發着一種守護與承載的淡淡神韻——其形態，竟與客棧未來懸空的**蓮台**（29章）輪廓隱隱相合！
“咴——！”
一聲低沉、悠遠、仿佛穿越了無盡時空的嘶鳴，從紙馬口中發出！不再是紙片的振動，而是真正的靈魂之音！紙馬四蹄踏在棺蓋之上，竟發出“噠噠”的輕響，如同踏在堅實的土地上。它那雙墨鎖點染的漆黑眼眸，此刻充滿了溫順與堅定的靈光，靜靜地看着棺中那燃燒着魂火的士兵虛影。
士兵虛影已變得極其淡薄，如同晨曦中的薄霧，唯有那燃燒着金紅魂火的輪廓依舊清晰。他看着棺蓋上那匹由自身執念點燃的、栩栩如生的紙馬，虛幻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解脫般的笑意。他不再掙扎，不再試圖爬出空棺，而是緩緩地、如同放下千斤重擔般，躺了回去。
“帶……我……回家……” 微弱的意念如同風中殘燭。
紙馬通靈，前蹄輕輕刨動棺蓋，再次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回應。
陸離抬手，對着那杆依舊倔強指向北方的殘破旗槍虛空一點。槍尖所指之處，那條堅韌的淡金色因果線驟然亮起，化作一道清晰的、跨越陰陽的淡金色光路，直射向北方無盡的黑暗！
“去吧。”
一聲輕叱，如同鬆開繮繩。
紙馬猛地揚蹄！四蹄踏在虛空之中，竟如同踏在無形的階梯！它周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金紅魂火，沿着那條淡金色的歸鄉光路，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北方，朝着士兵魂牽夢縈的故裏，疾馳而去！馬蹄踏過之處，虛空泛起細微的漣漪，魂火的光芒在身後拖曳出一道短暫而絢爛的光尾，隨即被黑暗吞噬。
速度越來越快！紙馬與士兵虛影融爲一體，化作一顆燃燒的金紅色流星，劃過亂葬崗死寂的夜空，消失在北方天際。
就在那點金紅光芒即將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的刹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琉璃破碎的脆響，在陸離識海深處響起。
北方天際，那點燃燒的金紅光芒，如同燃盡的煙花，猛地爆散開來！化作無數細碎的金紅色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蟲群，在黑暗的夜空中無聲地閃爍了一瞬，然後徹底熄滅、消散，歸於永恒的虛無。
魂火燃盡，執念消弭。
紙馬化灰，亡魂歸鄉。
空棺依舊靜靜躺在焦黑的鬆林空地上，棺蓋斜搭，內裏空空如也。那杆殘破的旗槍依舊倔強地指向北方，只是槍尖的鏽跡似乎更深了些。
夜風穿過空棺腐朽的木板縫隙，發出低沉的嗚咽，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幾片枯葉打着旋兒，落入空蕩蕩的棺底。
陸離站在原地，冰冷的瞳孔中映照着北方重歸死寂的夜空。他腰間懸着的墨鎖，鎖孔處一縷極其微弱的、帶着鐵鏽與老槐樹氣息的紙灰，無聲飄落，融入腳下冰冷的腐殖土中。
魂淚燈的光芒似乎在他轉身離去的方向微微搖曳，燈芯深處，仿佛映照出一匹燃燒的紙馬，馱着一道淡薄的魂影，消逝在歸鄉路的盡頭。馬鞍上那蓮台般的紋路，在魂火中一閃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