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內，油燈如豆，將蘇嬤嬤的身影在牆壁上拉得悠長而沉默。她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坐着，仿佛與這滿室黑暗融爲一體，等待着沈清漪開口。那本翰墨閣的出入記錄冊，被她隨意放在桌上，像一塊投入靜湖的試金石。
沈清漪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蘇嬤嬤沒有直接將她移交內務府刑房，而是親自前來，本身就代表了一種態度——至少，她願意聽。
她深吸一口氣，清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不疾不徐，將先前對管事太監提出的三個疑點再次清晰陳述，每一個反問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那看似鐵證如山的表象。
“……故而，僅憑贓物所在便斷定奴婢盜竊，於情於理，皆難成立。此案關鍵，不在‘贓物爲何在此’，而在‘贓物如何在此’，以及……‘何人使其在此’。”
蘇嬤嬤紋絲不動，只有指尖在膝上極輕地點了一下，示意她繼續。
“奴婢懇請嬤嬤，允奴婢查閱此記錄冊，並詢問幾人。”沈清漪的目光落在那本冊子上，“若奴婢所料不差，這冊子與那幾位關鍵之人，便能告訴嬤嬤，誰是那只想要借刀殺人的幕後黑手。”
蘇嬤嬤未置可否，只對外面吩咐了一句。很快，記錄冊被移到燈下，而春桃、以及昨日與沈清漪在翰墨閣外有過短暫交集的那名被冤枉的年輕宮女秀荷，還有尚儀局負責看守門戶的兩名粗使太監，都被帶到了廂房外等候。
沈清漪首先翻開記錄冊。這本冊子記載的是翰墨閣的日常出入，並非嚴密，但勝在連續。她直接翻到鳳簪失竊前後兩日的記錄，目光銳利如鷹隼。
“嬤嬤請看，”她指着其中一處，“前日申時三刻，記錄顯示孫尚儀曾以‘核查舊典’爲由，進入翰墨閣，停留約一盞茶時間。而據內務府所言，鳳簪是前日夜間發現失竊。”
她頓了頓，又道：“奴婢與春桃，昨日一整日皆在閣內整理東側書架，未曾靠近西側牆角那個廢棄樟木箱。但奴婢清楚記得，昨日午時前後，曾有名面生的小太監，奉孫尚儀之命，前來傳遞一句無關緊要的口信，當時他曾在西側書架附近短暫停留。此事，春桃與門外值守的太監皆可作證。”
春桃被帶進來，戰戰兢兢卻肯定地證實了此事。門外太監也回憶說，確有個小太監奉孫尚儀命進去過，很快便出來了。
“此外，”沈清漪看向秀荷，“秀荷姐姐昨日申時左右，是否曾見李姓宮女（即昨日污蔑秀荷者）在翰墨閣附近徘徊，神色匆忙？”
秀荷愣了一下，仔細回想，連忙點頭：“是！奴婢看見了！她當時從那邊過來，手裏好像揣着什麼東西，見到奴婢還瞪了一眼，匆匆走了。”
線索開始匯聚。孫尚儀前日的異常進入、她派去傳遞口信卻行爲可疑的小太監、與她關系密切且行跡可疑的李姓宮女……一條若隱若現的鏈條，指向了同一個人。
沈清漪最後拿起那支作爲物證的鳳簪，就着燈光仔細查看。忽然，她目光一凝，在金鳳翅膀的極細微的縫隙裏，發現了一小點未曾清理幹淨的、鮮紅色的痕跡。那不是泥，更像是……胭脂？
“嬤嬤，”沈清漪將鳳簪遞過去，聲音沉穩，“宮中宮女所用胭脂，顏色、質地皆有定例。可否請嬤嬤辨認，這胭脂色澤，與孫尚儀，或其心腹李姓宮女平日所用，是否相符？”
蘇嬤嬤接過鳳簪，對着燈光細細察看那點紅色痕跡，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她久居宮中，對各宮妃嬪、女官所用胭脂水粉的成色、來源了如指掌。這鮮亮中略帶一絲俗媚的桃紅色，正是孫尚儀慣用、且頗爲偏愛的那一款！
她緩緩放下鳳簪，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門外候命的親信宮女。無需多言，那宮女領命，立刻轉身離去。
廂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沈清漪垂眸靜立，她知道，最關鍵的一擊已經打出，剩下的，已非她所能控制，只能等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壓抑得讓人心慌。
約莫半個時辰後，外面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壓抑的哭泣和哀求聲。房門被推開，蘇嬤嬤的親信宮女返回，身後跟着兩名粗壯婆子，她們一左一右，架着面無人色、發髻散亂的李姓宮女。那李姓宮女一進來便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
“嬤嬤饒命！嬤嬤饒命啊！是…是孫尚儀指使奴婢做的！她讓奴婢前日趁她進入翰墨閣時，在外望風，她將鳳簪偷偷放入箱後……昨日又讓奴婢找機會，將一點胭脂刻意蹭在鳳簪上，說是……說是若事情有變，便可嫁禍給沈清漪，說她偷簪後愛不釋手把玩，才留下了痕跡……奴婢都是被迫的！求嬤嬤開恩！”
她語無倫次，卻將孫尚儀的謀劃抖落得一幹二淨。孫尚儀利用職權提前竊得鳳簪（或知悉其存放地），然後利用進入翰墨閣的便利藏匿贓物，再指使心腹制造僞證（小太監探路、李宮女蹭胭脂），最後借搜查之名“人贓並獲”，意圖將沈清漪這個眼中釘一舉鏟除。
人證物證俱在，邏輯鏈條完整。真相，已然大白。
蘇嬤嬤臉色鐵青，胸口微微起伏。她掌管尚儀局多年，力求清靜，最恨的便是這等栽贓陷害、攪亂宮闈的齷齪手段！
“好，好一個孫尚儀！”她猛地一拍桌子，聲音裏蘊含着雷霆之怒，“爲了排除異己，竟敢拿太後壽禮做文章，簡直無法無天！”
她立刻下令：“將李氏押下去，嚴加看管！你們幾個，隨我去見孫氏！”
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夜，孫尚儀便被蘇嬤嬤帶着人從住所帶走，據說她起初還試圖狡辯，但在李姓宮女的口供和那點致命的胭脂痕跡面前，終究啞口無言，面如死灰地被押送往內務府。等待她的，將是宮規的嚴懲。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尚儀局，所有人聽聞，無不震驚譁然。誰能想到，平日裏道貌岸然的孫尚儀，背地裏竟如此狠毒？而那個沉默寡言、幾乎被所有人忽視的罪奴沈清漪，竟能在如此絕境中，憑借過人的冷靜和智慧，生生爲自己殺出一條生路！
次日清晨，沈清漪被解除了看管。當她重新走出那間昏暗的廂房時，陽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適應着光亮，也適應着周圍宮人投來的、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目光——那裏面充滿了敬畏、好奇，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蘇嬤嬤站在院中，看着她緩緩走來。經過一夜，蘇嬤嬤神色已恢復平日的沉肅，只是看向沈清漪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
“此次，你受委屈了。”蘇嬤嬤開口道，“孫氏心術不正，已受懲處。你沉着機敏，於危難中能自證清白，保全自身，亦維護了尚儀局的清譽，很好。”
沈清漪躬身：“奴婢不敢當嬤嬤謬贊，只是據理力爭，以求清白。”
蘇嬤嬤點了點頭：“經此一事，翰墨閣你也整理得頗有成效。從今日起，你便正式晉爲掌籍女史，協助管理閣內典籍。望你恪盡職守，不負今日之智。”
掌籍女史，正八品。雖然品級不高，卻意味着她正式脫離了最低等宮人的身份，有了官身，有了固定的職司和相應的份例。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躍升。
“奴婢，謝嬤嬤提拔。”沈清漪再次行禮，聲音平靜，聽不出太多喜悅。
蘇嬤嬤看着她寵辱不驚的模樣，心中暗嘆，此女心性，確實非凡。她擺了擺手，示意沈清漪可以退下了。
沈清漪轉身，走向那座曾被視爲冷灶、如今卻已成爲她立足之地的翰墨閣。陽光將她纖細卻挺直的背影拉長，投在清掃幹淨的石板路上。
危機已解，前程初定。然而，她心中並無絲毫放鬆。孫尚儀倒了，但她背後的林貴妃呢？這宮廷之中，想要她消失的眼睛，只怕不止一雙。今日她能破局，靠的是智慧與運氣，那明日呢？
她抬頭，望向那重重宮闕的深處，目光沉靜如水。
這僅僅只是開始。腳下的路，依舊遍布荊棘，而她，已準備好步步爲營。
只是，在她看不見的更高處，一封關於昨夜尚儀局風波簡要陳述的密報，已被悄然送至宸王蕭景珩的書案上。他修長的手指撫過那寫着“沈清漪”三字的紙頁，唇角微揚，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破局之法，竟是如此……真讓本王，愈發期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