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籍女史的青色官服穿在身上,布料依舊尋常,卻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過往那些肆意欺辱的目光悄然隔開。沈清漪搬離了暴室旁的通鋪,在尚儀局後罩房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雖狹小卻潔淨的單間。
翰墨閣依舊清冷,但意義已截然不同。如今她名正言順地執掌此地,出入的宮人見了她,都會客氣地喚一聲“沈掌籍”。春桃作爲她唯一認可的助手,也脫離了最底層的勞役,臉上漸漸有了屬於少女的光彩。
沈清漪並未沉溺於這來之不易的安穩。她深知,品階的提升意味着更高的視野,也意味着更復雜的漩渦。她將更多時間投入到典籍整理中,動作愈發嫺熟,心思也愈發深沉。那些落滿灰塵的故紙堆,在她眼中不再是負擔,而是蘊含着信息與力量的礦藏。
蘇嬤嬤偶爾會來,並不多言,只是靜靜看她分類、編目,或是對着某些律法條文凝神思索。有時會隨口問及她對某條舊例的看法,沈清漪的回答往往能切中要害,甚至提出些新穎卻合理的見解,令蘇嬤嬤眼中贊賞愈濃。
這日,蘇嬤嬤帶來一摞新的卷宗,並非經史子集,而是近三年來,戶部與兵部往來關於邊軍糧餉、器械采買的部分奏銷副本存檔。
“這些雖非機密要件,卻也涉及錢糧數目,尋常人不得翻閱。”蘇嬤嬤將卷宗放在清理出來的書案上,神色平淡,“你心思縝密,通曉數算,便由你重新核對整理,編錄成冊,以備查閱。記住,務必謹慎,不得外泄。”
沈清漪明白,這既是信任,也是考驗。宮廷之中,與錢糧軍餉沾邊的事,無論大小,都極爲敏感。
她淨手焚香(用的是最普通的線香,聊表敬意),才開始着手處理這批卷宗。起初,她只是按照年份、部門進行分類,謄錄關鍵數據。但很快,前世養成的職業敏感讓她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同樣是采購冬季棉衣,不同年份、甚至同一年份不同批次的單價,浮動大得驚人;一批標注爲“精鐵”的軍械耗銀,與她偶然在某本前朝工部雜記中看到的類似器械造價,相差近三成;更有些項目的開支,名目模糊,只是籠統地寫着“雜支”、“備用”,後面跟着一筆不小的數目。
若只看單一卷宗,或許只是尋常的物價波動或記錄疏漏。但當她把三年數據橫向對比,將類似項目合並分析時,那些看似孤立的數字,仿佛散落的珠子,被一條無形的線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人心驚的可能性——這其中,存在着一套極其隱蔽的賬目手法,似乎在系統性地虛報、貪墨。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這不是簡單的宮闈傾軋,而是涉及前朝、涉及軍國大事的巨案線索!若真如此,其下牽扯的利益網絡,恐怕龐大得難以想象。
她不動聲色,沒有立刻稟報蘇嬤嬤。而是更加細致地投入工作,在外人看來,她依舊只是那個沉默寡言、埋頭故紙堆的女史。但在無人察覺時,她用自制的炭筆和廢棄紙頁,開始繪制更復雜的圖表,將可疑款項、關聯衙門、經手官員的姓名(凡卷宗有提及者)一一列出,分析其間的勾連與模式。
她需要更多的證據,需要找到那個最關鍵的、能貫穿所有疑點的邏輯鏈條。這項工作如同在雷區行走,稍有不慎,打草驚蛇,便會引來滅頂之災。
連日的心神耗費,加之翰墨閣陰冷,沈清漪雖底子不差,也終究有些疲憊。這日午後,她感到額角隱隱作痛,便囑咐了春桃幾句,獨自一人想到尚儀局附近的小花園走走,透口氣,也讓過度運轉的大腦稍事休息。
時值初夏,花園裏草木蔥蘢,幾株石榴花開得正豔,似一團團燃燒的火焰。她刻意避開可能遇到其他女官的路徑,沿着竹林旁的僻靜小徑緩步而行。
涼風拂面,帶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氣息,確實讓她精神一振。她正凝神想着賬目中幾個關鍵數字的關聯,並未留意前方拐角處的動靜。
剛繞過一叢茂密的湘妃竹,便與一人迎面撞上。
“唔……”
對方似乎也未曾料到此處有人,反應極快,在她踉蹌後退的瞬間,已伸手虛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力道輕柔卻穩固,旋即鬆開。
沈清漪穩住身形,立刻後退一步,垂首斂目:“奴婢失儀,沖撞貴人,請貴人恕罪。”她雖未抬頭,但眼角的餘光已瞥見對方衣袍的一角,是皇子才能服用的緙絲蟒紋,顏色是沉穩的玄青。
一個溫和清潤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如玉石相擊,不帶絲毫惱怒:“無妨。是本王未曾留意。”
本王?沈清漪心中微凜。她能感知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着幾分審視與……探究?
“抬起頭來。”那聲音又道,語氣平和,卻自有不容置疑的威儀。
沈清漪依言抬頭,目光恪守宮規,恭敬地落在對方襟前第二顆盤扣上,並未直視其面容。但即便如此,她也足以看清對方的形貌。身姿挺拔,氣質溫文,眉眼間卻蘊藏着不容忽視的清貴與疏離。正是七皇子,宸王蕭景珩。
蕭景珩看着眼前女子。一身青色女官服洗得有些發白,卻幹淨齊整。面容清麗,算不上絕色,但那雙眼睛沉靜如深潭,此刻雖低垂着,方才抬起的一瞬,他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銳利與智慧,絕非尋常宮人所有。他幾乎立刻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便是沈清漪?”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回王爺,奴婢正是。”沈清漪心中警鈴微作。他如何認得自己?是因爲孫尚儀之事,還是……
蕭景珩並未解釋,目光掠過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淡淡的青影,淡淡道:“蘇嬤嬤常誇你勤勉,看來不虛。只是這翰墨閣陰寒,還需多注意身子。”
這話聽起來像是隨口的關懷,但沈清漪卻聽出了別的意味。他連自己在翰墨閣、甚至蘇嬤嬤的評價都一清二楚。
“謝王爺關懷,奴婢謹記。”她依舊恭敬。
蕭景珩頓了頓,似是不經意地提起:“本王近日翻閱前朝實錄,見其中記載一樁舊案,地方官吏勾結,虛報河工款項,手法頗爲隱蔽,竟數年未曾發覺。可見這賬目之事,最是考驗人的耐心與眼力。”他目光似有深意地掃過她,“有時,看似微不足道的數字,或許便能撬動千斤巨石。”
沈清漪心頭猛地一跳!他這話是何意?是隨口感慨,還是……意有所指?他是否知道了什麼?難道自己查閱戶部兵部卷宗之事,他已知曉?還是他本身,也在關注類似的案件?
無數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她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只低聲道:“王爺博聞強識,奴婢受教。”
蕭景珩看着她瞬間緊繃又極力掩飾的反應,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他沒有再說什麼,只留下一句“去吧”,便帶着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他身後的侍衛秦斬,轉身離去。
沈清漪站在原地,直到那玄青色的身影消失在竹林盡頭,才緩緩抬起頭。陽光透過竹葉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宸王蕭景珩……他方才那番話,絕不僅僅是巧合。
是警告?是提醒?還是……試探?
她感覺自己仿佛無意間踏入了一張更龐大、更復雜的網。賬目的疑雲未散,如今又摻入了皇子似有深意的目光。
風吹過竹梢,沙沙作響,如同暗夜裏無數竊竊私語。
她握了握袖中悄然攥緊的手指,那裏似乎還殘留着方才炭筆書寫留下的微黑痕跡。那冰冷的數字,此刻仿佛帶着灼人的溫度。
這條路,似乎比她預想的,更加危機四伏,也……更加撲朔迷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