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道側門,隔開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院子裏的空氣依舊悶熱,但少了外面那種令人窒息的喧囂和汗臭。機器低沉的轟鳴聲從高大的廠房深處傳來,像一頭被囚禁的巨獸在永恒地喘息,帶着一種規律的、不容置疑的節奏,震得人腳底發麻。

關友排在隊伍末尾,低着頭,不敢看前面那些同樣被選中、但大多手持畢業證的人。他們偶爾投來的目光,帶着好奇、審視,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他額頭上那片青紫的磕痕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剛才那不堪的一幕。他緊緊抱着懷裏的尿素袋子,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登記很簡單,在一個穿着工裝、面無表情的女文員面前報上姓名、籍貫、身份證號碼。關友報出“貴州省……”時,女文員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是飛快地在表格上劃拉着。他沒有畢業證,女文員在相應欄目打了個叉,又讓他按了個紅手印。

“去那邊等着,一會兒體檢。”女文員指了指院子角落一片陰涼地,那裏已經站了二十多人。

所謂的體檢,更像是一場敷衍的篩選。在一個臨時用屏風隔開的小空間裏,一個穿着白大褂、睡眼惺忪的醫生讓他脫掉上衣,用聽診器在胸口隨便聽了聽,又看了看他的牙齒和手掌,問了句“有沒有傳染病史”,沒等回答就在表格上蓋了個章。

“行了,去那邊交五十塊押金,領工牌和宿舍鑰匙。”醫生揮揮手,像是打發一個無關緊要的物品。

五十塊押金!關友的心猛地一沉。他口袋裏只剩下十七塊,加上那張完好的二十元,也才三十七塊。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錢不夠,但看着醫生那不耐煩的表情和後面排隊的人,話又咽了回去。

他攥着那三十七塊錢,走到收費的窗口,窗口後面坐着一個叼着煙的中年男人。

“我……我錢不夠……”關友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臉漲得通紅,“能不能……先欠着,從我工資裏扣……”

中年男人吐了個煙圈,斜睨着他,嗤笑一聲:“欠着?你當廠裏是開善堂的?沒錢進什麼廠?後面排隊交錢!”

後面傳來幾聲不耐煩的催促。

關友僵在原地,進退兩難。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眼看又要熄滅。他下意識地又想去摸口袋裏那兩張紙幣,那被火燎過的觸感……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負責維持秩序的保安,正是剛才把他拖進來的那個,似乎認出了他,湊到收費窗口,對那中年男人低聲說了幾句,指了指關友額頭上的傷。

中年男人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關友一番,眼神裏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像是憐憫,又像是嫌棄。他彈了彈煙灰,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看你小子也不容易,押金先交三十,剩下二十從你第一個月工資裏扣!趕緊的,別耽誤事!”

關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從口袋裏掏出那三張十元的,又加上七塊零錢,顫抖着遞進窗口。中年男人數也沒數,扔給他一個藍色的塑料工牌,一把掛着編號的鑰匙,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入職須知”。

“工牌戴好,鑰匙別丟了,宿舍在廠區後面那排紅磚樓,三樓307。明天早上七點,帶着工牌到三號車間門口集合培訓!遲到扣錢!”中年男人說完,就不再看他。

關友緊緊攥着那幾樣東西,像是攥着無價的珍寶。他對着窗口和那個保安,笨拙地鞠了個躬,語無倫次地道謝:“謝謝!謝謝老板!謝謝大哥!”

保安揮揮手,示意他快走。

關友背着尿素袋子,按照指示,穿過院子,走向廠區後面。工牌冰涼地貼着他的胸口,鑰匙硌着他的手心。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棟轟鳴的廠房,又看了看手裏那把小小的、代表着棲身之所的鑰匙。

他,暫時,有地方去了。

宿舍樓比想象中還要破舊。紅磚裸露着,牆皮大片剝落。樓道裏光線昏暗,彌漫着一股潮溼的黴味、汗味和廉價泡面混合的復雜氣味。他找到307,用鑰匙打開門。

一股更加濃烈的、難以形容的氣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差點後退一步。

房間不大,塞了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幾乎沒有任何空隙。床上堆着顏色各異的、凌亂的被褥和衣物。地面是水泥的,坑窪不平,扔着幾個空礦泉水瓶和煙頭。唯一的一扇小窗戶緊閉着,玻璃上糊着一層厚厚的油污。

房間裏沒有人,大概都還在上班。

關友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他找到唯一一張空着的上鋪,床板上光禿禿的,只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他把尿素袋子放在床上,然後開始打量這個他未來不知要住多久的地方。

這就是包住的宿舍。八人間。有風扇——天花板上確實掛着一個布滿黑垢的吊扇,葉片靜止不動。

他走到窗邊,想打開窗戶透透氣,卻發現窗戶卡死了,根本推不動。他只好放棄,回到自己的床鋪前。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他脫下那雙飽經折磨的解放鞋,襪子已經溼透,腳底板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

他爬上上鋪,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床板硌着他的骨頭,但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脫般的放鬆。至少,今晚不用再露宿街頭,不用再擔心被驅趕。

機器的轟鳴聲透過牆壁,隱隱傳來,並不響亮,卻無孔不入,像背景噪音一樣存在着。他閉上眼睛,聽着這陌生的聲音,心裏五味雜陳。他進來了,以失去尊嚴和預支未來工資爲代價。但他沒有退路。

第二天早上六點,刺耳的起床鈴聲就在樓道裏尖銳地響起。關友幾乎是驚跳起來。同宿舍的工友們也陸續醒來,打着哈欠,罵罵咧咧地穿衣、洗漱。沒有人多看這個新來的少年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突然出現的、無關緊要的擺設。

他跟着人流去了食堂。所謂的食堂,是一個巨大的、充滿回音的大棚子。隊伍排得很長。早餐是白粥、饅頭和一點鹹菜。粥很稀,饅頭硬邦邦的,帶着鹼味。但他吃得很香,這是幾天來第一頓像樣的、熱乎乎的食物。

七點整,他戴着工牌,準時出現在三號車間門口。這裏已經聚集了二十多個和他一樣的新人,由一個穿着藍色工裝、面色嚴厲的中年男人帶領着。

“我叫王海,是你們的生產組長!”男人聲音洪亮,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永昌電子三號車間的員工!在這裏,只有一條規矩——服從!絕對服從!”

他掃視着這群忐忑不安的新人,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每個人的臉。

“流水線,就是你們的戰場!每一個崗位,都是一個陣地!不允許出錯!不允許停頓!更不允許偷懶!誰要是拖慢了整條線的速度,影響了產量,就給我滾蛋!”

王海帶着他們走進車間。

巨大的噪音瞬間淹沒了所有人。傳送帶永不停歇地滾動着,發出規律的摩擦聲。幾十台他叫不出名字的機器高速運轉,發出各種頻率的轟鳴和撞擊聲。空氣中彌漫着塑料熔化的刺鼻氣味、焊錫的金屬味,還有濃重的、屬於工業潤滑油的腥氣。

車間裏燈火通明,慘白的日光燈管下,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流水線。每條線兩旁,都坐滿了穿着統一藍色工裝、戴着靜電手環的工人。他們低着頭,手指飛快地動作着,像一台台精密而麻木的機器,重復着單一到極致的工序。插元件,焊錫點,貼標籤,檢測……沒有人交談,沒有人抬頭,所有人的動作都像是被設定好的程序,精準,迅速,帶着一種非人的節奏感。

關友被這龐大的、高速運轉的工業場景震懾住了。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工廠”這兩個字背後所代表的秩序、速度和冷酷。

王海把他分配到一條裝配線上,崗位是“插件”。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員工示範了一遍:從身旁的料盒裏抓起一個米粒大小的電子元件,看準電路板上的位置,用特制的鑷子,又快又準地插進去,不能歪,不能反,不能用力過猛損壞板子。

動作看起來簡單。

關友學着樣子,拿起鑷子,夾起一個元件。他的手因爲緊張而微微顫抖。對準,插入……慢了。傳送帶不停,他面前已經堆了好幾塊流下來的電路板。

“快點!磨蹭什麼!”旁邊的老員工頭也不抬地呵斥道。

關友手忙腳亂,趕緊去插下一塊。這次,位置偏了,元件歪斜地掛在板上。

“廢了!眼瞎啊!”老員工一把抓過那塊板子,扔進旁邊的廢料盒,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關友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再次嚐試。夾起,對準,插入……這次成功了。但速度太慢,面前的板子依舊在堆積。

流水線不會因爲他的生疏而放慢速度。它像一個貪婪的、永不滿足的巨口,不斷地吞噬着時間,也吞噬着人的精力和耐心。

王海背着手,在生產線間巡視,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工位。當他走到關友身後時,關友感覺自己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手指的動作更加慌亂,差點又把一個元件插錯。

“專心點!”王海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跟不上節奏,今晚就加班練!練到會爲止!”

一天,整整十個小時。除了中午半小時吃飯和兩次各十分鍾的上廁所時間,關友就坐在那張堅硬的塑料凳上,重復着那個簡單到極致、卻又要求精準迅速的動作。夾起,對準,插入。夾起,對準,插入……

起初是手酸,然後是手臂麻木,再到後來,是整個肩膀和後背都像被巨石壓住,酸痛難忍。眼睛因爲長時間聚焦在細小的元件和電路板上,變得幹澀、模糊。耳邊是永恒不變的機器轟鳴和傳送帶摩擦聲,震得他腦袋發暈。

他不敢停。看着身邊那些老員工如同機械臂般穩定高效的動作,看着面前永不間斷流來的電路板,看着王海偶爾投來的冰冷目光,他只能咬緊牙關,拼命地加快速度,再加快。

手指被鋒利的元件邊緣劃破了,滲出血珠,他也只是隨便在工裝上擦一下,繼續動作。汗水順着額角流下,滴在電路板上,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生怕造成短路。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只有傳送帶移動的刻度,和面前電路板堆積又減少的循環。

當下班的鈴聲終於響起時,關友幾乎是癱在了座位上。他感覺自己的手指已經不屬於自己,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跟着麻木的人流走出車間,重新呼吸到外面相對新鮮的空氣時,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回到擁擠、氣味難聞的宿舍,他連爬上上鋪的力氣都沒有,直接癱坐在門口的下鋪床沿。同宿舍的工友們陸續回來,依舊沒人理他,各自洗漱、泡面、或者直接倒在床上挺屍。

關友拿出那個磕碰的鋁飯盒,去食堂打了晚飯——一點看不到油星的炒青菜和硬米飯。他蹲在宿舍門口的走廊上,機械地往嘴裏扒拉着食物,味同嚼蠟。

夜晚,機器的轟鳴似乎小了一些,但並未完全停止。他躺在堅硬的床板上,渾身酸痛,疲憊到了極點,卻難以入睡。流水線上那永不停歇的傳送帶,那密密麻麻的電路板,那老員工的呵斥,王海冰冷的目光,還在他腦海裏反復播放。

這就是他拼盡全力爭取來的生活。

沒有尊嚴,沒有自我,只有無盡重復的勞作和壓榨。

他翻了個身,臉朝着牆壁。黑暗中,他摸到了貼身口袋裏那兩張紙幣。一張完好,一張邊緣焦黑。那焦黑的痕跡,像是一個烙印。

他緊緊攥着那兩張紙,仿佛能從上面汲取到一絲微弱的、來自遠山的力量。

這才只是開始。他對自己重復着這句話,閉上了幹澀疼痛的眼睛。

流水線的聲音,穿透牆壁,幽幽地響在耳邊,像一個永不醒來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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