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霧還沒散,姜硯禾剛把遊客預訂的糙米裝進竹籃,就看見那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又停在了老槐樹下。母親站在車邊,正踮腳往合作社的方向望,看見她出來,連忙揮手:“硯禾!”
父親沒下車,只降下車窗,眼神復雜地看着她。
姜硯禾心裏犯嘀咕,還是走了過去:“你們怎麼沒走?”
“你爸…… 他想通了,說再看看。” 母親搓着手,語氣裏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他昨晚沒睡好,總念叨着你小時候在田埂上追蝴蝶的樣子。”
姜硯禾沒接話,轉身往稻田走:“正好今天要檢查滴灌,你們要是沒事,就跟着看看吧。”
父親從車上下來,皮夾克上沾了層露水,站在田埂邊,看着腳下鬆軟的泥土,猶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生怕弄髒了皮鞋。
“這是去年改造的生態稻田。” 姜硯禾指着田裏縱橫交錯的竹管,“用竹筒做滴灌,比塑料管道省水三成,還能降解,不會污染土地。”
竹管裏滲出的水珠順着稻茬根須往下滲,在泥土上暈開小小的溼痕。幾只灰麻雀落在田埂上,啄食着散落的谷粒,見有人來,撲棱棱飛起來,繞着遠處的樹屋打了個旋。
“樹屋?” 母親驚訝地指着半山腰,“那是住人的?”
“嗯,民宿。” 姜硯禾點頭,“遊客可以住在裏面,早上推開窗就能看見稻田,晚上能看星星。上個月有對城裏夫妻,帶着孩子住了七天,說比住酒店舒服。”
父親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樹屋的茅草屋頂上還掛着昨晚的霜花,在晨光裏閃着白亮的光。他沒說話,卻往前走了兩步,皮鞋陷進帶着露水的泥土裏,留下個深深的印子。
走到生態魚塘邊時,正碰上啞巴叔劃着木盆往塘裏撒魚食。木盆在水面上蕩開圈圈漣漪,引得一群鯽魚浮出水面,爭搶着紅色的魚食,銀白的鱗片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
“這魚塘是循環的。” 姜硯禾撿起塊岸邊的石頭,扔進水裏,“魚糞能肥田,稻花能喂魚,一水兩用。上個月賣了兩百斤魚,給合作社的老人買了過冬的煤。”
啞巴叔看見他們,笑着揮了揮手,從木盆裏撈起條巴掌大的鯽魚,用草繩串了,朝姜硯禾遞過來,意思是讓她給客人帶回去。
“不用了,啞巴叔。” 姜硯禾擺手,“他們不愛吃魚。”
父親卻突然開口:“給我吧。”
他接過魚串,草繩勒得手指發紅,卻沒鬆手。鯽魚在他手裏蹦躂着,濺了幾滴泥水在他的皮夾克上,他皺了皺眉,卻沒像姜硯禾預想的那樣扔掉。
母親看着魚塘邊的蘆葦叢,突然說:“這地方…… 跟你奶奶在時不一樣了。以前這塘裏全是綠藻,臭烘烘的,現在水清亮得能看見底。”
“用了生物淨化。” 姜硯禾蹲下身,掬起一捧水,裏面能看見細小的蝦苗在遊動,“種蘆葦能吸附雜質,投放的螺獅能吃藻類,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比用化學藥劑管用。”
父親盯着她手裏的水,突然問:“你說的那個工廠,真能做到零排放?”
“張教授帶專家來看過,說沒問題。” 姜硯禾站起身,“建在村東頭的荒坡上,不占耕地。等建好了,優先招合作社的人,工資按縣裏的標準發,還管午飯。”
她從帆布包裏掏出張設計圖,是啞巴叔畫的工廠效果圖,旁邊用歪歪扭扭的字標着 “廢水變肥料”。父親接過圖紙,手指在 “荒坡” 兩個字上摩挲了半天,突然說:“我認識個做環保設備的朋友,回頭讓他給看看圖紙,興許能省點錢。”
姜硯禾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母親在一旁拽了拽她的袖子,眼裏閃着笑意:“你爸在城裏跑工程時,跟環保部門打過交道,懂點這方面的門道。”
走到樹屋民宿時,正好碰上保潔員在換床單。淺藍色的床單上印着稻穗圖案,是張寡婦和幾個婦女用合作社的碎布頭拼的。
“這屋一晚多少錢?” 父親問。
“兩百八,含三餐。” 姜硯禾推開一間樹屋的門,“都是用本地的杉木建的,屋頂鋪的茅草,冬暖夏涼。”
屋裏的木桌上擺着個粗瓷花瓶,插着幾支野菊花,是啞巴叔早上剛采的。窗外的平台上放着兩把竹椅,坐在上面能看見連綿的稻田,像鋪了塊黃綠相間的毯子。
母親走到窗前,深吸了口氣:“空氣裏都是香的,比城裏的淨化器好用。”
“昨晚來的那對老夫妻,說在這兒睡得特別香。” 姜硯禾拿起桌上的遊客留言本,“他們說城裏太吵,聽不見蟲叫,睡不着。”
父親翻看着留言本,裏面夾着遊客拍的照片:有在稻田裏插秧的孩子,有在魚塘邊釣魚的老人,還有在星空下燒烤的年輕人。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背景裏的姜家坳,綠得發亮。
“你三姑說…… 你這合作社,還分紅了?” 父親合起本子,語氣緩和了些。
“嗯,秋收後分了一次。” 姜硯禾點頭,“張寡婦家分了五千多,給她男人買了台新輪椅。二柱子用分紅蓋了兩間新房,春節就能娶媳婦了。”
她往山下指了指,能看見二柱子家新房的屋頂,紅瓦在晨光裏閃着光。父親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嘴角動了動,沒說話。
中午回合作社吃飯時,張寡婦特意蒸了新米糕,用荷葉包着,掀開時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母親嚐了一口,眼睛亮了:“這米真好吃,有股清甜味。”
“是咱自己種的有機稻。” 張寡婦笑着說,“硯禾丫頭教咱的法子,不用化肥農藥,就是長得慢點,但味道正。”
父親拿起塊米糕,慢慢嚼着,突然說:“我公司食堂每天要訂兩百份盒飯,米要是真這麼好,我讓他們從合作社訂。”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老李頭放下旱煙袋,看着父親:“你說的是真的?”
“我回去讓采購來看看樣品。” 父親點頭,“只要質量過關,長期訂。”
姜硯禾看着他,突然覺得,眼前的父親雖然還穿着筆挺的皮夾克,眼神裏卻少了昨天的疏離,多了些她小時候熟悉的溫和。
飯後,父親要去村東頭的荒坡看看,姜硯禾陪着他。荒坡上的石頭縫裏還留着去年的枯草,風一吹,嗚嗚地響。
“這裏以前是采石場,我小時候來撿過石子。” 姜硯禾踢開塊碎石,“後來采不出石頭,就荒了,連草都長不旺。”
父親蹲下身,抓了把土在手裏搓着:“底下有層黏土,保水。建工廠時地基要打深點,不然怕開春化凍後沉降。”
他從口袋裏掏出個小本子,記下些什麼,又拍了幾張照片,說要回去讓工程師看看。
臨走時,母親拉着姜硯禾的手:“媽跟你爸回去準備準備,過幾天把城裏的房子收拾一下租出去,回來幫你。你爸懂管理,我會做飯,總能幫上點忙。”
父親沒說話,卻把車後座的行李箱拿了下來,打開,裏面裝着幾件厚實的棉衣:“看天氣預報說這幾天下雪,給你和合作社的老人穿。”
小轎車駛離村口時,父親降下車窗,朝站在老槐樹下的姜硯禾揮了揮手。陽光落在車身上,反射出溫暖的光,像撒了層金粉。
啞巴叔舉着相機跑過來,把屏幕湊到姜硯禾面前。照片裏,父親站在荒坡上,手裏拿着本子記錄着什麼,皮夾克的衣角被風吹起,背景裏的天空藍得發亮。
姜硯禾看着照片,突然笑了。她知道,父母或許永遠不會像村民們那樣理解她對土地的執念,但他們願意回來看看,願意試着去理解,這就夠了。
風卷着谷糠從腳下飄過,帶着新米的清香。遠處的稻田裏,幾只白鷺正悠閒地踱着步,啄食着遺漏的谷粒。姜硯禾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味道,比未來星港任何合成香料都要真切。
因爲這是家的味道,是血脈相連的味道,是無論走多遠,都能找到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