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如同吝嗇鬼施舍的幾枚銅板，掙扎着從厚重鉛雲的縫隙裏擠出幾縷慘淡的灰白，勉強塗抹在清河村的廢墟之上。
風，嗚咽着穿過斷壁殘垣，卷起焦黑的草木灰燼，裹挾着濃得化不開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新鮮血液的甜腥鐵鏽、皮肉焦糊的油脂惡臭、內髒破裂的腥臊、還有木頭燃燒後的嗆人煙塵。這氣味如同實質的粘稠液體，沉甸甸地壓在廢墟的每一個角落，鑽進鼻腔，黏在喉頭，令人窒息。
昨夜的喧囂與慘叫早已沉寂，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倒塌的房屋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骨骸，焦黑的房梁歪斜地刺向陰沉的天空。未燃盡的草垛冒着縷縷青煙，如同垂死者最後的嘆息。地面上，粘稠發黑的血泊隨處可見，尚未完全凝固，吸引着幾只碩大醜陋的食腐烏鴉，它們聒噪地跳動着，用肮髒的喙撕扯着散落的、已經無法辨認的暗紅色碎塊。斷肢、內髒碎片、破碎的衣物……如同地獄的垃圾，隨意拋灑在泥濘與灰燼之中。
八歲的上官言蜷縮在自家牆角那個堆滿雜物的矮櫃裏，小小的身體裹在冰冷的黑暗和母親幹涸發硬的血痂裏。他維持着昨夜最後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也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只有那雙眼睛，在櫃門的縫隙間，透過粘稠的血污和灰塵，死死地、空洞地凝視着門外父母倒臥的方向。
父親魁梧的身軀已經僵硬，灰白的臉上凝固着最後的憤怒與不甘，大張的嘴仿佛還在無聲地咆哮，胸口的巨大創口邊緣翻卷着黑紫色的皮肉。母親蜷縮着，後背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觸目驚心，凝固的血漿將她單薄的身體和冰冷的地面粘連在一起，她側着的臉埋在泥濘裏，那雙曾經盛滿溫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兩個黑洞，凝固地、死死地“望”着櫃子的方向，那無聲的擔憂與絕望，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深深烙印在上官言的視網膜上，燒灼着他的靈魂。
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漿，在他小小的胸腔裏奔涌、凝固，壓過了恐懼，也抽幹了他最後一絲生氣。他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餓，感覺不到櫃子棱角硌在身上的疼痛。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凝固的猩紅畫面，和心中不斷回響的、無聲的嘶吼：妖！怪物！殺！
突然！
“嘎——！”
一只貪婪的食腐烏鴉，似乎嗅到了矮櫃縫隙裏一絲活物的微弱氣息，放棄了地上的碎肉，拍打着油亮的黑翅，帶着一股腐臭的腥風，猛地撲向矮櫃的縫隙！它那尖銳、帶着倒鉤的喙，如同黑色的毒刺，狠狠啄向縫隙深處上官言的眼睛！
極致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上官言！他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鐵手扼住；他想躲避，身體卻僵硬如石！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死亡的鳥喙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那冰冷的喙尖即將觸碰到他眼球的刹那——
嗡——！
一道清越悠揚、仿佛自九天之上傳來的劍鳴，驟然劃破了廢墟死寂的帷幕！
那劍鳴並不刺耳，卻帶着一種滌蕩乾坤的浩然正氣，如同無形的漣漪瞬間擴散開來！撲向矮櫃的烏鴉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哀鳴，整個身體“噗”地一聲炸成一團污濁的血霧和破碎的黑羽，簌簌落下！
緊接着，一道無法用言語形容其璀璨與迅疾的劍光，如同撕裂陰雲的第一縷破曉金曦，又似九天銀河驟然垂落凡塵，帶着沛然莫御、斬滅一切邪祟的煌煌神威，轟然降臨在這片血腥煉獄的上空！
那劍光並非單一的顏色，而是流動着清冽的月華、熾烈的日炎、以及深邃的星芒！它出現的瞬間，廢墟上空彌漫的濃重血腥氣、焦糊惡臭、乃至那沉甸甸的死寂絕望，仿佛都被這無上鋒銳與光明瞬間驅散、淨化！
劍光並非靜止，而是在廢墟上空一個盤旋，快得超越了時間的流逝！
“嗤！”“嗤！”“嗤！”“嗤！”
數道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如同熱刀切入牛油的輕響，在廢墟的幾個角落同時響起！
那些原本在廢墟間遊蕩、撕扯着殘骸、或蟄伏在陰影裏、形態扭曲模糊、籠罩在稀薄黑霧中的“妖物”，動作瞬間凝固！
一頭正低頭撕扯着半截小腿的怪物，頭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脖頸，黑霧包裹的醜陋頭顱滾落在地，切口光滑如鏡，卻沒有一滴鮮血流出，斷口處嗤嗤作響，逸散出縷縷黑煙。另一頭剛從半塌的豬圈裏拖出一具殘屍的怪物，身體從腰部被整齊地一分爲二，上半身還保持着拖拽的動作，下半身卻已頹然倒地，同樣沒有血液，只有黑煙升騰。一頭潛伏在燃燒草垛陰影裏、猩紅目光閃爍的怪物，被一道自上而下的劍光貫穿了臃腫的身體核心，連慘叫都未曾發出，便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般迅速幹癟、坍塌，化爲地上的一灘不斷消融的粘稠黑水。還有一頭正試圖撞開另一戶人家地窖門的怪物，被一道橫掠的劍光攔腰斬斷，兩截殘軀在慣性下向前撲倒，斷口處黑煙彌漫，迅速失去所有生機。
快！太快了！從劍鳴響起，到劍光縱橫，再到所有殘餘怪物被瞬間斬滅，整個過程不過一息之間！
如同神祇揮動無形的巨筆，以光爲墨，在這片污濁的廢墟畫卷上，瞬間抹去了所有褻瀆的污點！
劍光收斂，歸於寂靜。
廢墟上空，一道身影如同羽毛般，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足尖輕輕點在焦黑泥濘、浸透血污的地面上，卻纖塵不染。
來人穿着一身樣式古樸、質地卻非絲非麻、流動着淡淡雲紋的月白色長袍，寬袍大袖，在廢墟的微風中輕輕拂動，不沾絲毫塵埃與血氣。他身姿頎長挺拔，如孤峰青鬆，卓然而立。面容看上去約莫三十許，清癯俊朗，眉如遠山，目似寒星，鼻梁挺直，唇線微抿，透着一股拒人千裏的清冷與疏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蘊藏着洞察世情的滄桑與閱盡千帆的淡漠。一頭烏黑長發用一根簡單的青玉簪束在腦後，幾縷發絲垂落頰邊，更添幾分出塵之意。
他便是棲梧宮主——沈墨軒。
他站在那裏，仿佛自帶一片無形的領域，將周圍彌漫的血腥、污穢、絕望都排斥在外。廢墟的慘狀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卻激不起絲毫漣漪，唯有那平靜之下，隱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冷冽。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人間地獄。倒塌的房屋，焦黑的殘骸，四處潑灑的暗紅血泊，散落的殘肢碎塊，還有那些食腐烏鴉驚飛後留下的污穢羽毛……最終，他的視線落在了牆角那堆雜物中的矮櫃上，落在了櫃門縫隙裏那雙死死瞪着的、充滿了刻骨仇恨與無邊恐懼的稚嫩眼睛上。
沈墨軒腳步微動，無聲無息，如同踏在雲端，瞬間便已來到矮櫃前。他沒有立刻打開櫃門，只是靜靜地站着，月白的袍角在血腥的泥地上紋絲不動，如同濁世中一株遺世獨立的雪蓮。他看着櫃門縫隙裏那雙眼睛，那眼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和死寂的絕望，讓他那萬年不變的淡漠眼神，似乎也微微波動了一下，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
他抬起手，修長如玉的手指並未直接觸碰櫃門，只是對着櫃門凌空輕輕一拂。
一股柔和卻無可抗拒的清靈力量拂過。
“吱呀……”
布滿灰塵和血污的櫃門，如同被無形的手推開，緩緩向內打開，露出了裏面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
上官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這個突然出現的、如同神仙般的人面前。刺目的光線讓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隨即又猛地睜開，死死地、帶着野獸般的警惕與無法化解的仇恨，瞪着沈墨軒。他身上、臉上糊滿了幹涸發黑的血污和泥灰，混合着淚痕，肮髒不堪，小小的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牙齒死死咬着下唇，已經咬出血來。但他緊握的右手，卻如同鐵鉗般死死攥着脖子上的玉佩，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塊染血的祥雲玉佩，幾乎要被他捏碎！
沈墨軒的目光在上官言身上停留片刻，掃過他緊攥玉佩的手，最終落在他那雙充滿了血絲、只剩下仇恨與麻木的眼睛裏。沒有憐憫的安慰，沒有溫情的詢問，沈墨軒的聲音清冷平靜，如同玉石相擊，不帶絲毫煙火氣，清晰地傳入上官言耳中：
“你叫什麼名字？”
這平靜的聲音，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中顯得格外突兀，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上官言像是被這聲音刺了一下，身體猛地一顫。他死死咬着嘴唇，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兩個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的字：“……上官……言……”
沈墨軒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轉過身，目光投向最近一具被劍光斬殺的怪物殘骸——那頭被腰斬、上半身還保持着拖拽姿勢的怪物。
他緩步走過去，步履依舊無聲，月白的衣袍拂過浸血的泥地，卻不染纖塵。他在那怪物殘骸前停下腳步。那怪物的殘軀正在迅速“融化”，如同烈日下的蠟像，粘稠的黑色液體不斷滲出，散發出比屍體腐爛更令人作嘔的、帶着硫磺和腐朽氣息的惡臭。構成它軀體的黑霧早已消散大半，露出裏面扭曲、非自然的肌體結構——暗沉如金屬的甲殼，扭曲如昆蟲的節肢，以及斷裂處流淌出的、並非鮮紅而是暗紫近黑的粘稠“血液”。
沈墨軒蹲下身，動作優雅而從容。他並未直接觸碰那污穢的殘骸，只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縈繞起一絲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純淨如水晶的毫光。那毫光帶着清冷凜冽的氣息，緩緩探向怪物殘骸斷口處流淌的暗紫色粘稠液體。
嗤——！
當那純淨的毫光觸碰到暗紫液體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粘稠的液體仿佛遇到了克星，劇烈地沸騰翻滾起來，發出細微而尖銳的“滋滋”聲，如同滾油中滴入了冷水！一縷縷極其細微、卻冰冷刺骨到令人靈魂戰栗的灰黑色氣息，如同受驚的毒蛇，猛地從液體中竄出，試圖纏繞侵蝕那純淨的毫光！
這灰黑氣息極其微弱，一閃即逝，若非沈墨軒修爲通玄，幾乎難以察覺。但它散發出的那種純粹的、帶着死亡與腐朽、以及一種不屬於此界生靈的混亂與惡意的陰冷氣息，卻讓沈墨軒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驟然一凝！
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形成一個極淺的川字紋路。
這氣息……絕非尋常妖族所有！妖氣或暴虐，或詭譎，或帶着生靈的野性，卻絕不會是這種……仿佛來自九幽最底層的、純粹的混亂與惡念！這更像是……
沈墨軒指尖的純淨毫光微微一閃，瞬間將那縷試圖反撲的灰黑氣息淨化湮滅。他收回手指，指尖依舊光潔如玉，不染塵埃。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掃過周圍其他幾具正在快速“融化”消散的怪物殘骸，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凝重與疑慮。這些襲擊者形態刻意模糊，行動間帶着非自然的協調與……某種被操控的僵硬感。再加上這殘留的、詭異陰冷的混亂氣息……
此事，絕非簡單的妖獸襲村！
他心中念頭飛轉，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葉。他重新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牆角矮櫃前，那個依舊蜷縮着、如同受傷小獸般的男孩。
上官言全程目睹了這一切。他看到那個神仙般的人輕易斬殺了剩餘的怪物，看到他蹲在怪物惡心的屍體前，指尖發光，然後眉頭微皺。雖然不懂那意味着什麼，但他能感覺到，這個人很厲害，厲害到可以輕易殺死那些毀了他一切的怪物！
一股混雜着恐懼、茫然和最後一絲微弱希望的情緒，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在他死寂的心湖裏泛起微瀾。他依舊死死攥着染血的玉佩，仇恨的火焰並未熄滅，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
沈墨軒走到上官言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清冷的目光掃過他髒污不堪的小臉，掃過他緊攥玉佩、指節發白的手，最終落在他那雙被仇恨和恐懼燒紅的眼睛上。
“根骨…尚可。” 沈墨軒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可願隨我走？”
沒有多餘的安慰，沒有解釋，只有一句冰冷的詢問。
上官言抬起頭，髒污的小臉上，淚水混合着血污再次洶涌而出。他看着沈墨軒那雙深邃平靜、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這片埋葬了他所有親人和童年的血腥廢墟，看着父母那兩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妖…” 他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小小的身體因爲極致的情緒而劇烈顫抖，“…妖怪…殺光…我要…殺光它們！！！”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耗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嘶啞尖銳，如同瀕死幼獸最後的咆哮，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痛苦、絕望與刻骨銘心的仇恨！那雙被血絲布滿的眼睛裏，燃燒着毀滅一切的火焰，再無半分孩童的天真，只剩下被血與火淬煉出的、冰冷的殺意！
這嘶吼，在死寂的廢墟上空回蕩，如同爲這場慘劇畫下的最後一道血淋淋的注腳。
沈墨軒靜靜地聽着這充滿怨毒與毀滅的誓言，深邃的眼眸中依舊古井無波，只是那平靜之下，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沒有斥責，也沒有贊同，只是看着眼前這個被仇恨徹底扭曲了心性的幼童，仿佛看到了某種既定的宿命軌跡。
他緩緩伸出手，那只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掌心向上，帶着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味，懸停在上官言面前。
“跟上。”
聲音清冷依舊，如同終年不化的雪山之巔落下的冰凌。
上官言最後看了一眼父母倒臥的方向，那凝固的、死不瞑目的雙眼仿佛還在無聲地催促着他。他猛地抬起髒污的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血淚混合物，露出被掩蓋的、帶着病態蒼白的稚嫩皮膚，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着仇恨的火焰。他伸出沾滿血污泥濘、冰冷顫抖的小手，沒有去牽沈墨軒的手，而是死死抓住了沈墨軒垂落的、一塵不染的月白色袍角。
仿佛抓住了一根通向復仇之路的、冰冷的浮木。
沈墨軒並未在意袍角沾染的血污，也並未低頭看他。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被血火徹底吞噬的村莊廢墟，目光在那幾灘正在加速“融化”消失、只留下淡淡灰黑痕跡的怪物殘骸處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底，那絲疑慮與凝重更深了。
隨即，他袍袖微拂。
一道清濛濛的光華瞬間籠罩了兩人。
光華散去。廢墟之上，只剩下嗚咽的風聲，盤旋的烏鴉，以及那凝固在焦土與血泊中的、無聲的控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