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嬌嬌那封請求調閱財務明細的郵件，如同石沉大海，一連兩天都沒有收到張翊安的回復。既沒有批準，也沒有駁回，更沒有只言片語的解釋。
這種沉默，反而讓殷嬌嬌更加確定，醫美中心的水，深不可測，連張翊安都需要權衡和觀望。或許，他也在試探，試探她的膽量，試探她能挖到多深，又或者，在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
殷嬌嬌也不急。既然“考察學習”的指令還沒撤銷，她就繼續她的“調研”。她向李姐提出，想更深入地了解中心的日常運營和客戶服務流程，希望能有機會旁觀一下顧問們的實際接待工作。
李姐對於她這個“好學”的請求，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爲難，但很快又被熱情的笑容覆蓋：“哎呀，殷顧問真是認真負責！沒問題，我安排一下，讓您跟我們最好的渠道顧問學習學習！”
她特意強調了“渠道顧問”四個字，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炫耀，仿佛這是什麼了不得的王牌。
第二天，殷嬌嬌就被安排坐在了一間VIP諮詢室的單向玻璃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和聽到裏面的對話，而裏面的人看不到她。負責接待的是一位姓徐的年輕男顧問，長相俊朗，笑容陽光，穿着熨帖的西裝，看起來極具親和力。
而被接待的客戶，是一位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衣着樸素、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女孩，手裏緊緊攥着一個有些舊的錢包，眼神裏充滿了對陌生環境的不安和對“變美”的渴望。李姐低聲告訴殷嬌嬌，這女孩叫小雅，剛大學畢業沒多久，是通過某個“大學生形象改造合作渠道”介紹來的。
徐顧問一開口，那股子熱情和專業範兒就撲面而來：
“小雅妹妹是吧？不用緊張，到了這裏就跟到家一樣！我們先做個專業的皮膚檢測，全面了解一下你的情況，放心，檢測是免費的！”
他引導小雅躺上那台看起來無比高端的皮膚檢測儀，屏幕上立刻出現了放大數倍的皮膚影像，各種顏色標注着所謂的“問題區域”：毛孔粗大、色素沉澱、潛在皺紋……
“你看這裏，”徐顧問指着屏幕上被特意放大的、其實很正常的毛孔，語氣變得凝重，“你的毛孔堵塞比較嚴重，這會導致黑頭、閉口，長期下去還會引發炎症，留下痘印痘坑，非常影響美觀。”
他又指着一些幾乎看不見的細紋，“還有這裏，幹燥導致的幹紋已經出現了，如果不及時幹預，就會變成真性皺紋，到時候再想處理就難了！”
小雅看着屏幕上被刻意渲染的“問題”，聽着徐顧問危言聳聽的分析，臉色漸漸發白，眼神裏的不安變成了焦慮。
“那……那怎麼辦？”她小聲問，聲音帶着一絲顫抖。
“別擔心！”徐顧問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幸好你來得早，問題都不算嚴重！我們中心最近正好有針對你這種情況的‘青春定格煥膚套餐’，原價要三萬八，現在做活動，只要一萬九千八！裏面包含了三次深層清潔、兩次光子嫩膚和配套的家居護理產品，絕對能幫你把這些問題都解決掉，讓你擁有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光滑細膩的皮膚！”
一萬九千八！對於剛畢業的小雅來說，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她下意識地攥緊了錢包，嘴唇囁嚅着：“太……太貴了……”
“貴？”徐顧問露出理解又略帶惋惜的表情，“妹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想，這不是消費，這是投資！投資你自己！你現在剛畢業，正是找工作的關鍵時期，一個好的形象能給你加分多少？能幫你爭取到多少機會？可能一個好的offer，一個月就把這個錢賺回來了！女人啊，最美的年紀就這幾年，現在不投資，難道等到人老珠黃了再後悔嗎？”
他巧妙地偷換概念，將高昂的消費包裝成對未來的“投資”，精準地戳中了小雅這個階段最核心的焦慮——就業和未來。
小雅的眼神開始動搖。
徐顧問趁熱打鐵，拿出iPad，展示着各種“素人”變“女神”的前後對比圖（其中不少圖P得連親媽都不認識），以及一些“客戶”的感謝信和視頻（真假難辨）。
“你看這個女孩，之前比你還嚴重，現在多漂亮！男朋友都找了好幾個！”
“還有這個，做了我們項目後，直接面試上了空姐！”
小雅看着那些光鮮亮麗的“成功案例”，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眼神裏的渴望幾乎要溢出來。
“可是……我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她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錢的問題好解決！”徐顧問仿佛就等着她這句話，立刻拿出另一份宣傳冊，“我們跟好幾家正規的消費金融公司都有合作，可以辦理分期貸款！手續特別簡單，利息也不高，每個月才還一千多塊，毫無壓力！你看，這張表上都寫清楚了……”
他指着那些復雜的利率計算方式，用輕鬆的語氣描述着“每月只需一點點”的假象，絕口不提高昂的實際年化利率和潛在的違約風險。
小雅看着那份貸款說明，眼神掙扎了片刻，最終，對美麗的渴望和對未來的焦慮，壓倒了對債務的恐懼。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聲音細若蚊蠅：“那……那我辦那個套餐，再……辦個貸款吧……”
“太好了！小雅妹妹，你做出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恭喜你邁出蛻變的第一步！”徐顧問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立刻拿出合同，指導小雅在平板電腦上籤字。
隔着單向玻璃，殷嬌嬌看着小雅在那份很可能她都沒完全看懂的合同上按下手印，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期待、忐忑和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又悶又痛。
這就是“渠道”的威力？！
利用信息不對稱，利用人性的弱點和焦慮，用精心設計的話術和虛假的承諾，將一個個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孩，推向超前消費和高額貸款的深淵！
這哪裏是醫美？這分明是披着美麗外衣的掠奪！
她甚至看到，在小雅籤完合同、被帶去辦理貸款手續後，那個徐顧問走到角落，拿出手機，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搞定一個，大學生，套餐19800，貸款辦下來了，返點老規矩……”
語氣輕鬆，帶着完成任務後的得意，仿佛小雅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可以抽取傭金的“單子”。
殷嬌嬌猛地從觀察席上站起來，胸中怒火翻騰。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沖進去，揭穿這場醜陋的騙局！
但她知道，她不能。打草驚蛇，只會讓李姐她們有所防備，銷毀證據。她要的，不是救一個小雅，而是搗毀整個毒瘤！
她強壓下怒火，面無表情地走出了觀察室。
李姐正好迎面走來，臉上堆着笑：“殷顧問，觀摩得怎麼樣？我們小徐可是中心的銷售冠軍，話術一流！”
殷嬌嬌看着李姐那張寫滿“業績”和“利益”的臉，忽然覺得有些惡心。她扯出一個極其敷衍的笑容：“嗯，確實……讓我大開眼界。”
她特意加重了“大開眼界”四個字。
李姐似乎沒聽出她話裏的諷刺，反而更加得意：“是吧！我們中心的渠道轉化率一直都是集團最高的！這背後啊，可都是學問！”
學問？吃人血饅頭的學問嗎？殷嬌嬌在心裏冷笑。
她沒有再逗留，以還要準備“宙斯”計劃資料爲由，離開了醫美中心。
回到公司，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小雅那雙充滿渴望又帶着不安的眼睛，和徐顧問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臉，在她腦海裏交替出現。她打開電腦，想繼續寫“超溫和線”的報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拿出手機，翻到張翊安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
直接打電話質問？顯得她太沉不住氣。
發郵件控訴？沒有實質證據，只會被當成情緒化的抱怨。
她需要更確鑿的東西。
忽然，她想起離開醫美中心時，李姐接了個電話，似乎提到了要去合作渠道方那裏“對賬”。也許……這是一個機會？
她立刻拿起包，再次離開了公司。她沒有回醫美中心，而是根據李姐電話裏隱約提到的地點信息，找到了附近一家看起來頗爲高檔的茶室。
她選了個不起眼的角落位置，點了一壺茶，假裝等人，目光卻緊緊鎖定着入口。
果然，沒過多久，李姐的身影出現了，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穿着花哨、戴着金鏈子的中年男人，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十分熟稔。他們走進了裏面的一個包間。
殷嬌嬌的心跳加速。她不確定他們談什麼，但直覺告訴她，這很可能與那高達60%的返點有關。
她耐心地等待着，茶續了一壺又一壺。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包間門開了，李姐和那個男人走了出來，兩人臉上都帶着滿意的笑容，握手道別。
等李姐離開後，殷嬌嬌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那個包間。服務員正在收拾，她假裝路過，目光迅速掃過桌面——杯盤狼藉，但一張被揉皺、塞在煙灰缸邊緣的紙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趁服務員不注意，迅速將那張紙片抽出，攥在手心，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
回到出租屋，她迫不及待地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片。上面是用潦草的字跡寫的一些數字和縮寫，像是一份簡易的對賬記錄：
“環球會所，引客5人，總消費38W，返點60%，應結22.8W…”
“S2酒吧夜場，引客3人，總消費25W，返點60%，應結15W…”
下面還有一個私人賬戶信息。
殷嬌嬌看着這張紙條，呼吸幾乎停滯。
60%的返點！白紙黑字！
還有私人賬戶！
這已經不僅僅是違規操作了，這很可能涉及商業賄賂、偷稅漏稅，甚至更嚴重的違法犯罪！
李姐的膽子，也太大了！或者說，她背後的靠山，給她的底氣太足了！
殷嬌嬌將這張紙條小心翼翼地拍照存檔，然後將原件藏好。這就是鐵證！
她坐在電腦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知道，自己手裏握着的，不僅僅是一張紙條，更是一個可能引爆“容顏”集團內部巨大醜聞的炸彈。
現在，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張翊安。
他到底知不知情？
他會如何處理？
自己這顆棋子，下一步，該怎麼走？
是直接將證據交給他？
還是……再等一等，看看這潭水下面，到底還藏着多少魑魅魍魎？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無論張翊安的態度如何，這件事，她管定了。
不僅僅是爲了那場對賭，爲了證明自己的價值。
更是爲了像小雅那樣，被這些話術和陷阱欺騙、剝削的無數消費者。
她拿起手機，這次沒有聯系張翊安，而是撥通了閨蜜蘇曉月的電話。
“曉月，幫我個忙，查一下這個賬戶的信息，要小心，別被人發現。”
有些準備，她必須提前做好。
張翊安，如果你選擇護短，或者視而不見。
那麼，我不介意，再用一次“成分警察”的方式，來替天行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