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爸,那錢......我恐怕還得再等等才能還您。您回去跟阿姨說一聲......”陳月紅着眼圈,聲音壓得低低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像是要把所有難言的委屈都擰進那點布料裏。
陳淮安的目光從女兒憔悴的臉上移開,落在病床上正打着點滴的外孫女身上。
他緩緩坐到床邊,心頭涌起一陣酸澀。
才二十四歲的月兒,正是桃李年華的好時候,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那份憔悴竟讓她看起來和他這個當爹的年紀相仿。
歲月何時在她臉上刻下了這般痕跡?他竟未曾好生留意過。
而他,今年也不過四十三歲。
思緒不由得飄回從前。他出生在四十年代末,一個距離市區一百多公裏的窮山溝。
命運的轉折點,是他救下了遭遇車禍的老丈人。
這一救,讓他這個山溝裏的少年郎,一躍成了人人羨慕的城裏人,端上了“八大員”之一貨車司機——的鐵飯碗。
那時只覺得前程似錦,是何等的風光。
他們那代人,結婚都早。
像許多同齡人一樣,他也是先辦了喜酒成了家,後來等到結婚的年齡,才去補領的結婚證。
聽着大女兒艱難開口的話,陳淮安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無奈,最終化作一聲沉沉的嘆息。
斥責的話,堵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兒女都是父母的債!
當年......如果他和月兒,彼此都能退一步......
或許,就不會是那樣慘痛的結局。
雖說他骨子裏確實“重男輕女”,但月兒,不管怎麼說,也是他第一個孩子啊。
那份初爲人父的狂喜和珍視,是刻在骨子裏的,即便到了垂暮之年,回想起來依然清晰滾燙。
他怎麼就忍心讓這朵自己曾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裏的花,凋零在生活的風雨裏?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外孫女燒得通紅的小臉蛋,指尖傳來的溫熱讓他心頭發緊。
陳淮安嘴角露出絲絲笑意來,既然她不願意後退半步,他這個當爹的,也只能夠後退半步了。爲人父母,終究是先低頭的那一個。
這一世,大閨女和外孫女的命運也改寫了。
二閨女也不會因爲她大姐的死,帶着小閨女離家出走。
就算是到死,他也沒有能夠見到兩個閨女最後一面。
“我這個當爹的......”陳淮安的聲音有些幹澀,他看着女兒低垂的側臉,“我知道,我不是個合格的爹;自從你媽去世過後,尤其是對你們姐妹仨,虧欠太多......疏忽太多。” 這些話在他心裏翻滾了多少個日夜,如今終於說出了口。
說到這裏頓了頓,“娶你柳姨呢,也完全是因爲你們都還小,你妹妹剛剛出生,爸呢,也常年出車不在家。”
陳淮安低聲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當初他續弦,將他的小青梅柳如眉娶回來。
無非就是媳婦死了,沒有兒子。
他這個時代,沒有兒子,那不管是在村子裏面,還是單位也都抬不起頭來。
背後,那都會被人絕戶頭。
年幼時候的那一份悸動,剛好她‘死’了男人,無非就是看上了她能生兒子。
沒有想到,到了他這邊竟然成了不下蛋的‘老母雞’。
陳淮安眼中露出絲絲苦笑來,他就搞不懂以前怎麼就那麼糊塗呢?
這麼多年下來,柳如眉這邊也並不是沒有流言蜚語傳過來。
可是,每一次都被他三言兩語給欺騙了。
“爸不是推卸什麼責任,你說這年代誰家當父母的會在意子女的感受?不都是給一口吃的,能給養活就行了。” 他的話在安靜的病房裏回蕩,事實在這年代,家裏面孩子多,不管是城裏面,還是農村,誰家的子女不是放着養。
“你說爸對於姐妹三不管不顧,但是丫頭,爸就問你,真就不管不顧了嗎?”
“你說你的婚事?我反對,你非要嫁,不是把戳你的心窩子,最後呢?就算是到現在,你和爸認錯了沒有?”
陳淮安看着低垂着腦袋的陳月,再次低聲嘆了一口氣,“丫頭,我是你爹,你跟我認錯,不丟人,知道了嗎?”
陳月哽咽着點點頭,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
“等到青青病好了,你就搬回去住吧。”
“爸,不用了。”陳月低聲回道,聲音裏還帶着哭腔。
“那是你家,房子也就是你外公外婆留下來,你們姐妹三都有權利去住。你就算是不爲了你自己考慮,你也得爲了青青考慮。先回家裏面住一段時間,到時候實在不願意的話,等到爸那邊的房子租客到期了,到時候你就搬過去。”
陳月抬眼看了一眼陳淮安,低聲說道,“爸不用了,你借我一點錢也就可以了,搬回去的話,我上班,青青也沒有人照顧。”
陳淮安無奈地看着陳月,她這大閨女看着柔柔弱弱的,其實和他一樣,脾氣倔得很,認死理!認定的事情,那就是九頭牛也沒有辦法拉得回來。這性子,也完全就隨了他。
“你能上什麼班?現在有什麼班讓你上的?去飯館給人刷盤子,都沒有人要。”
九十年代初期,本身就是國內最大的下崗浪潮。
這國營單位,在一個接着一個倒閉。
大城市情況還稍微好一些,大量的外資企業進入到國內,工作的話,還稍微好找一些。
可是他們這種小城市,那有什麼工作機會呢?廠子裏面一旦倒閉,工人下崗,一家子就連嘴都糊不住。
“爸,真不用的。”
陳淮安瞥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道,“行了!你怕什麼?你是老子的閨女,還輪不到一個外人說你!” 話語裏帶着久違的維護,讓陳月愣了愣。
聽着丫頭肚子發出來‘咕咕’的聲音。
陳淮安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爸去給你買點吃的。” 他轉身時瞥見女兒偷偷擦眼淚的動作,心裏又是一酸。
拉開病房的門,陳淮安走了出去,從口袋裏面摸索了兩下,掏出一包阿詩瑪香煙來,抽出一根叼在嘴裏面,拿出火柴點燃了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涌入肺腑,暫時平復了他翻涌的心緒。
陳淮安微微眯着眼睛,沉甸甸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
該算的帳,也時候開始了。
不過也得好好謀劃一下才行,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柳如眉母子四人。這些年吞下去的,都得連本帶利吐出來。
他雖說是廠子裏面的大貨車司機,但是要知道在建國初期一直到九十年代初。
大貨車司機,那絕對是讓所有人羨慕都不能再羨慕的工作。
方向盤一轉,給個縣長也不換!
司機這個職業,在這年代是真實的寫照。
尤其是他這種,經常出差跑長途的大貨車司機,工資待遇方面,縣長那是根本就沒有辦法比的。
出差補助,而且還能夠倒騰物資。
毫不誇張去說,只要膽子大,一個月掙個一兩千塊錢,簡直就是小意思。
七十年代的時候,別人一個月拿着三四十塊錢的工資。
他這邊平均下來,每個月的收入都不會低於五百塊錢。
想到這裏,陳淮安抬起手就給了他自己臉上一個巴掌,半路夫妻都不算,他怎麼就昏了頭,將這些年掙的錢,全部都交到柳如眉的手裏面呢?
“師父,您老這是幹什麼呢?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想了起來,陳淮安抬起頭來,看着氣喘籲籲迎面走過來的人,微微楞了一下。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再次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