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靖的出現,讓廊下的爭執瞬間平息。
趙靈溪臉上的怒意僵住,隨即化爲一絲慌亂,她快步上前,扶住老者的胳膊,聲音帶着哭腔:“爹,您怎麼起來了?太醫不是讓您臥床靜養嗎?”
趙靖擺了擺手,咳嗽了幾聲,渾濁卻銳利的目光越過女兒,落在沈硯之身上。那目光像是帶着冰碴,刮得人皮膚發緊,卻又在觸及沈硯之平靜無波的眼神時,微微頓了頓。
“你就是蘇衍之的弟子?”他的聲音沙啞,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硯之上前一步,拱手行禮:“晚輩沈硯之,見過侯爺。”
“不必多禮。”趙靖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審視一件久未謀面的物件,“衍之……還好嗎?”
“家師一切安好,只是性子依舊懶散,不喜應酬。”沈硯之答道。
趙靖低低笑了一聲,笑聲裏帶着幾分疲憊,也藏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他啊,這輩子就這性子。倒是沒想到,他竟肯收徒弟了。”
沈硯之沒有接話。他能感覺到,這位病重的侯爺對自己並無敵意,反而有種異樣的熟稔,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爹,您身子不好,咱們還是回房吧。”趙靈溪輕聲催促,目光卻警惕地掃過沈硯之,“這人來歷不明,萬一……”
“靈溪。”趙靖打斷女兒的話,語氣雖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沈公子是衍之的弟子,不是外人。”他轉向沈硯之,“小兒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秦管事說,你或許能查出些什麼?”
“不敢說一定能查到,但晚輩略通醫術,或許能從世子爺的遺體上,發現些蛛絲馬跡。”沈硯之坦誠道,“只是此事事關重大,若侯爺信不過,晚輩即刻便走。”
“信得過。”趙靖幾乎沒有猶豫,“衍之的眼光,我信得過。”他對秦管事道,“帶沈公子去停靈的偏院。”
“是。”秦管事應聲,對沈硯之做了個“請”的手勢。
趙靈溪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趙靖一個眼神制止了。她咬着唇,看着沈硯之跟着秦管事離開,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擔憂,有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沈硯之跟着秦管事穿過幾條回廊,越往深處走,空氣中的寒意便越重,連風雪聲都仿佛被隔絕在外,只剩下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的沉悶聲響。
停靈的偏院在侯府西北角,院子裏光禿禿的,只有一棵老鬆,枝椏上積着厚厚的雪,像一頭沉默的巨獸。正屋的門敞開着,裏面點着白燭,燭火搖曳,映得牆上的孝幡影影綽綽。
趙晏的遺體就停在屋中的靈床上,蓋着白布,只露出頭部。他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看上去與睡着無異,若非那毫無生氣的臉色,很難相信這是一位已經離世的人。
屋中還有兩個老仆,見秦管事帶人進來,連忙躬身行禮。秦管事揮了揮手,讓他們出去,只留下沈硯之和自己。
“沈公子,這裏就交給您了。”秦管事的聲音壓得很低,“有什麼發現,您……”
“我知道分寸。”沈硯之打斷他,“你在外等着吧,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秦管事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轉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屋中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沈硯之走到靈床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掀開了白布。
趙晏的身體已經有些僵硬,但皮膚依舊細膩,顯然生前養尊處優。沈硯之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他的頸動脈處,觸感冰涼,毫無搏動。他又翻開趙晏的眼瞼,瞳孔已經散大,眼白上沒有任何異常的紅血絲。
從表面看,確實像是急病猝死的症狀。
但沈硯之沒有放鬆警惕。他取出自帶的銀針,消毒後,小心翼翼地刺入趙晏的指尖、心口、耳後等幾處穴位。這是他根據現代醫學知識改良的針法,能通過銀針的色澤變化,判斷體內是否有特殊毒素。
片刻後,他拔出銀針,仔細觀察。針尖的顏色微微發暗,帶着一絲極淡的青黑色。
果然有毒。
這種毒素並非常見的砒霜、鶴頂紅之類,那些毒物會留下明顯的痕跡,而這種毒,更像是一種慢性毒藥,長期潛伏在體內,在某個特定的時機突然發作,讓人在短時間內斃命,且死後很難被常規手段檢測出來。
沈硯之皺起眉頭。能接觸到這種罕見毒物,又能在鎮北侯府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下手之人絕非等閒之輩。
他繼續檢查,手指輕輕拂過趙晏的皮膚,忽然在他的手腕內側,發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針孔,針孔周圍的皮膚顏色比別處略深,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針孔很小,不像是尋常的毒針留下的痕跡,倒像是……某種細小的昆蟲叮咬所致?
沈硯之心中一動,他想起醫書上記載過一種南疆的奇毒,名叫“子午蟲”,用特殊的手法培育,毒性極強,叮咬人後,毒發時間正好在子時和午時,發作時與人的心髒驟停極爲相似,且很難留下痕跡。
難道是“子午蟲”?
這種毒在永定朝極爲罕見,尋常人根本接觸不到,是誰會用這種毒來殺趙晏?
沈硯之正思索着,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在偷聽。他不動聲色,繼續檢查趙晏的遺體,耳朵卻仔細分辨着門外的動靜。
腳步聲很輕,像是刻意放輕了腳步,停在門口片刻,便又緩緩離去。
沈硯之眉頭皺得更緊。這侯府裏,果然藏着不少秘密。
他加快了檢查的速度,最終在趙晏的指甲縫裏,發現了一點極細微的粉末,呈淡綠色,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異香。
他用指尖沾了一點粉末,放在鼻尖輕嗅。這氣味……有點像他之前在蘇衍之的藥圃裏見過的一種草藥,名叫“斷魂草”,本身無毒,但與“子午蟲”的毒液混合,便會產生一種奇特的反應,能加速毒發的時間。
看來,下毒之人不僅用了“子午蟲”,還在趙晏接觸的東西裏加了“斷魂草”的粉末,確保他必死無疑。
手段如此縝密,心思如此狠毒,會是誰?
是沖着鎮北侯府來的?還是……沖着趙晏本人?
沈硯之將白布重新蓋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轉身走出房門。
秦管事正在門外焦急地等待,見他出來,連忙上前:“沈公子,有發現嗎?”
沈硯之點了點頭,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世子爺去世前,最後接觸過什麼人?吃過什麼東西?”
秦管事愣了一下,仔細回想道:“昨日下午,世子爺在書房處理公務,見過幾位幕僚。傍晚時分,二小姐送了些點心過去,兩人還聊了一會兒。晚飯是在自己房裏用的,之後便說有些累,回房休息了,直到深夜,伺候的小廝發現不對勁,才……”
“二小姐送的點心,是什麼點心?剩下的還有嗎?”沈硯之追問。
“是杏仁酥,世子爺平日裏最愛吃的。”秦管事答道,“至於剩下的……我不太清楚,得去問問伺候的丫鬟。怎麼,沈公子懷疑……”
沈硯之沒有回答,只是道:“帶我去見侯爺吧,有些事,我想親自告訴他。”
秦管事雖滿心疑惑,但見沈硯之神色凝重,也不敢多問,只得領着他往趙靖的臥房走去。
路過方才停靈的偏院時,沈硯之不經意間抬頭,看到院牆的拐角處,有一抹素色的衣角一閃而過,像是……趙靈溪?
他心中疑竇叢生。這位二小姐,爲何對自己的檢查如此抵觸?又爲何會在停靈的院子外徘徊?
難道……她知道些什麼?
走到趙靖的臥房外,遠遠就聽到裏面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沈硯之停下腳步,對秦管事道:“侯爺身子不好,此事或許會刺激到他,還請秦管事先進去通報一聲。”
秦管事點了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沈硯之站在廊下,望着院子裏飄落的雪花,心中思緒萬千。趙晏的死,絕非偶然,背後牽扯的,恐怕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而他身上的那塊“守”字令牌,與二十年前的“玄武門之變”,與鎮北侯府,又有着怎樣的聯系?
就在這時,臥房的門被打開,秦管事探出頭來,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沈公子,侯爺請您進去。”
沈硯之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袍,邁步走了進去。
臥房裏暖意融融,卻彌漫着濃重的藥味。趙靖半靠在床頭,臉色比剛才在廊下時更加蒼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他見沈硯之進來,示意他坐下。
“查得怎麼樣了?”趙靖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沈硯之沒有拐彎抹角,直接道:“世子爺是中了一種名叫‘子午蟲’的毒,這種毒來自南疆,極爲罕見,發作時與人的急病猝死無異,很難察覺。”
趙靖的身體猛地一震,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和憤怒:“子午蟲?果然是他們!”
“他們?”沈硯之捕捉到這個詞,“侯爺知道是誰幹的?”
趙靖緊緊攥着拳頭,指節發白,胸口劇烈起伏着,顯然情緒極爲激動。他咳嗽了幾聲,才緩緩平復下來,眼神變得幽深:“沈公子,此事牽連甚廣,你一個醫者,不該卷入其中。今日之事,多謝你了,這是診金。”他對秦管事使了個眼色。
秦管事連忙取來一個錦盒,遞給沈硯之。錦盒裏裝着幾錠金元寶,分量不輕。
沈硯之沒有接,只是看着趙靖:“侯爺,我並非爲了診金而來。我只想知道,二十年前的‘玄武門之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塊令牌,又是什麼意思?”
他從懷中取出那塊青銅令牌,放在桌上。
令牌上的“守”字,在燭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趙靖看到令牌的那一刻,瞳孔驟然收縮,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唇哆嗦着,卻說不出一個字。
臥房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