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將閭每說出一條,殿內官員們的臉色就變幻一分。
這些觀點有的尚在理解範疇,有的卻已然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至於強國之道,農爲基石,然工、商二者,亦爲羽翼。”
將閭話鋒一轉,語調微微上揚,“以工坊之技,強軍備、利民生;以商業之流通,聚四方之財,通天下之貨。如此方能國富民強,府庫充盈。”
“荒謬!”
一聲尖利的嗓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趙高猛地抬起頭,三角眼中滿是譏諷與惡意:“公子將閭,此言差矣!我大秦以農立國,重農抑商乃是國策!你竟敢鼓吹商賈之道,豈非動搖國本?至於那所謂的工匠,不過是些奇技淫巧,怎能與國之大計相提並論?簡直是譁衆取寵!”
胡亥也在一旁附和,雖然他未必聽懂了多少,但只要是反對將閭的,他都樂見其成:“皇兄此言,確實有違祖制。”
李斯眉頭微皺,他雖然也覺得將閭的某些想法過於超前,但其中“寓稅於商”、“流通有無”的提法,卻讓他隱隱覺得抓住了什麼。
馮去疾更是撫須沉思,將閭關於官僚體系改革的思路,似乎觸及到了帝國運轉中的某些痛點。
將閭沒有絲毫慌亂,他平靜地迎上趙高的目光,那眼神深處帶着一絲憐憫,對這個即將把龐大帝國拖入深淵的閹宦的憐憫。
“趙府令此言,將閭不敢苟同。”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農爲本,固然不錯。然,糧食產出,布匹織就,若無商賈流通,便只是囤積於一地之死物。
唯有流通,方能變死物爲活錢,方能讓邊陲之民,亦能享中原之富庶,讓中原之糧可濟邊關之急。此爲‘商’促‘農’。”
“至於工匠,”將閭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面露不屑的官員,“敢問趙府令,我大秦銳士橫掃六合,所依仗之強弓硬弩、鋒利兵刃,從何而來?修築長城、馳道、宮殿之器械,從何而來?
若無工匠之巧思,何來堅船利器?何來國之強盛?此爲‘工’強‘國’。工與商,非但不是動搖國本,反而是固本拓新之關鍵!”
他微微側身,指向那幅巨大的地圖:“陛下請看此圖。”
這幅地圖才是他真正的殺手鐗。
它並非普通的羊皮或絹布,而是在他意識海中生成,再由他親手繪制出來的。
其上不僅有山川河流、郡縣城池,更有遠超這個時代的、關於世界輪廓的模糊概念,以及標注出的幾條重要的潛在貿易路線和資源點。
“此圖,乃臣根據古籍、傳聞,並結合臣之推演所繪。”
將閭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特的引導力,“天下之大,非僅限於中原。越過西域,有富饒之地;揚帆出海,更有無盡島嶼與大陸。若能遣使探索,開辟商路,其利何止百倍千倍?足以支撐帝國百年之需!”
趙高被駁斥得面色漲紅,張口欲辯,卻發現將閭的邏輯自洽,且隱隱指向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宏大未來,一時間竟找不到有效的反駁點。
他只能恨恨地閉上嘴,眼神愈發陰鷙。
御座之上,嬴政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副地圖,又看了看將閭策論中那些大膽而充滿誘惑力的構想。
“國祚短暫!”
這個如同魔咒般的讖言,一直縈繞在嬴政心頭。
嬴政尋求長生,遍訪方士,卻始終不得其法。
帝國的龐大身軀之下,六國遺民的怨恨、沉重的徭役、潛在的分裂勢力,無一不是巨大的隱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看似輝煌的帝國,其實脆弱得如同空中樓閣。
而現在,將閭這個平日裏並不受他重視的兒子,卻拿出了一套截然不同的東西。
穩定內部,強化集權,革新軍制,甚至將目光投向了那遙遠而未知的世界。
這或許真的是一個變數,一個打破讖言,讓大秦帝國真正萬世永固的希望?
嬴政的目光在將閭、胡亥、趙高以及李斯、馮去疾等人身上緩緩掃過。
他對胡亥的孱弱和趙高的陰險早已心知肚明,只是礙於某些原因,一直未曾下定決心。
將閭的策論和地圖,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的迷霧。
這個兒子不僅有遠見,更有遠超常人的邏輯和魄力。
這份潛力,或許真的能承擔起帝國的未來。
“好!”
嬴政猛地一拍御座扶手,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整個大殿都爲之一顫。
“公子將閭所言,深合朕意!”他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如炬,直視將閭,“《固本拓新論》,可行!那地圖所指之方向,亦是我大秦未來可期之方向!”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胡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微微發抖。
趙高更是如遭雷擊,眼中迸射出難以置信的怨毒和殺意。
李斯和馮去疾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動和一絲期待。
嬴政沒有理會衆人的反應,繼續說道:“朕意已決!即日起,立公子將閭爲監國,代朕處理朝政!”
監國。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這意味着,將閭將擁有僅次於皇帝的權力!
“命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劫,全力輔佐監國。”嬴政的聲音斬釘截鐵,“宗室之中,但凡有能者、持正者,亦當聽從監國調遣,共輔國事!”
“陛下!”胡亥失聲叫道,帶着哭腔。
趙高猛地跪伏在地,聲音尖銳:“陛下三思啊!監國之位事關重大,公子將閭年少,恐難當此重任......”
“朕意已決,爾等無需多言!”嬴政冷冷打斷,目光掃過趙高和胡亥,帶着前所未有的警告意味,“朕即將再次東巡,鹹陽之事便托付於監國與諸位愛卿了。”
趙高和胡亥如墜冰窟,臉色鐵青,深深低下頭去,掩蓋住眼底翻騰的殺意。
他們知道大勢已去,至少在嬴政改變主意之前,他們必須蟄伏。
將閭心中也是波濤洶涌,他知道監國之位意味着什麼,那是無上的榮耀,也是致命的毒藥。
但他別無選擇。
他躬身行禮,聲音沉穩:“兒臣,領旨!”
......
數日後,鹹陽宮偏殿。
將閭已經正式接掌了監國之權,搬入了這座象征着權力核心的宮殿。
殿內陳設威嚴,卻也透着一股冰冷的氣息。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將面對無數的明槍暗箭,每一步都必須如履薄冰。
宮門外,嬴政的鑾駕已經準備妥當,即將啓程東巡。
臨行前嬴政單獨召見了將閭。這位千古一帝的臉上帶着一絲復雜難明的神色,他深深地看了將閭一眼,走到他身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勿負朕望。”
頓了頓,他的聲音更低,帶着一絲縹緲的意味:
“亦勿負......天命。”
天命?
將閭心頭一震,抬頭看向嬴政。
這位帝王眼中似乎藏着無盡的秘密和期望。
他到底知道了什麼?
還是僅僅是一種期許?
不等將閭細想,嬴帶着李斯,胡亥等人登上馬車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