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靜心苑歸來,楊清瀾的心境添了幾分沉凝。李清那句“金石之藥,性烈如火”的警示,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帝王求長生,本就是朝局不穩的征兆,若再因此損及龍體,引發的動蕩將難以想象。
她將李清送來的古籍仔細翻閱,不僅爲補全《八荒異獸圖》,更試圖從中尋覓可能與丹藥、方術相關的蛛絲馬跡。同時,她也更加留意宮中關於皇帝召見方士、服用丹藥的傳聞。幼春與那幾位交好的宮女、嬤嬤閒聊時,也會似無意般探問幾句。
這日午後,幼春從外面回來,臉上帶着一絲隱秘的興奮,屏退了其他小侍女,才低聲道:“娘子,打聽到了。那張果老先生,果然非同一般!聽說他能在陛下面前施展法術,將空壺變出美酒,還能預知晴雨!陛下對他極爲信重,賞賜不斷,這幾日都召他在長生殿講道呢。”
楊清瀾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空壺變酒,預知晴雨?不過是些江湖戲法罷了。可偏偏位居九五之尊的皇帝深信不疑。這絕非吉兆。
“還有呢?”她不動聲色地問。
“還有……聽說陛下近來精神是好了不少,但夜裏……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有時需飲用一種特制的‘安神湯’才能入眠。”幼春努力回憶着聽來的零碎信息,“那湯藥,好像就與張仙師進獻的丹藥有關。”
安神湯?恐怕是丹藥藥性燥熱,以致心神不寧,需借湯藥緩和吧。楊清瀾心中憂慮更甚。
“這些話,到此爲止,絕不可再對外人提起。”她鄭重叮囑幼春。窺探帝躬,乃是重罪。
“奴婢明白。”幼春連忙點頭。
正說着,院外傳來一陣喧譁,伴隨着內侍高昂的傳報聲:“陛下駕到——”
楊清瀾心中一驚,皇帝怎麼會突然來這偏遠的聽泉閣?她來不及細想,連忙整理衣裙,帶着幼春疾步迎出院子。
只見院門外,明黃色的儀仗並未全至,只有十餘名貼身內侍與護衛簇擁着便服常裝的皇帝李隆基。他今日未戴冠冕,只以一根玉簪束發,穿着一身玄色暗龍紋的常服,少了些許九龍殿上的凜然威儀,多了幾分閒適,然而那雙深邃眼眸掃視過來時,依舊帶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臣女楊清瀾,叩見陛下,陛下萬歲。”楊清瀾及院內一衆仆從連忙跪伏在地。
“平身。”皇帝的聲音帶着一絲隨意,目光落在楊清瀾身上,帶着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趣,“朕偶然行至此處,聽聞此院景致清幽,又有溫泉溪流,故來看看。你便是楊玄珪之女,楊清瀾?”
“回陛下,正是臣女。”楊清瀾起身,垂首恭立,心念電轉。皇帝絕非“偶然”行至,只怕是昨夜之事後,對自己這個敢於御前發言的“楊大娘子”生了些許興趣。
“嗯,不錯。”皇帝踱步走進院內,目光掃過精巧的房舍,以及窗外那潺潺的溪流,“‘聽泉’,名字也雅致。起身說話吧,不必拘禮。”
“謝陛下。”楊清瀾依言起身,依舊微垂着眼簾,姿態恭謹柔順。
皇帝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內侍連忙奉上香茗。他並未立刻飲用,而是看向楊清瀾,語氣似閒聊般問道:“昨日朕聽你提及岐王六郎,你與他,似乎常探討些古籍異聞?”
果然問及此事。楊清瀾心中早有準備,將應對武惠妃的說辭稍加修飾,坦然回道:“回陛下,臣女與六郎君並無深交。僅是月前,六郎君偶得前朝《八荒異獸圖》殘卷,聽聞臣女曾擺弄過‘山海弈’的遊戲,故遣人送來,請臣女幫忙參詳圖中注解。臣女學識淺薄,正苦苦查閱典籍,尚未有頭緒。昨日宴上見陛下問起古譜,想起六郎君宗室雅望,學識淵博,或可爲此事出力,故貿然提及。若有不當之處,皆臣女之過。”
她將姿態放得極低,語氣誠懇,將自己與李清的關系限定在純粹的“學術探討”層面。
皇帝聽罷,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手指輕輕敲着石桌桌面,目光卻轉向了屋內窗下那張伏羲式古琴。“你也通音律?”
“略知皮毛,不敢言通。”楊清瀾謹慎應答。
“《廣陵散》雖難,然我大唐音律,博采衆長,豈止嵇康一脈?”皇帝話鋒一轉,忽然問道,“你對霓裳羽衣曲,可知一二?”
霓裳羽衣曲!後世傳說中與楊玉環緊密相連的唐代宮廷樂舞大成之作!
楊清瀾心頭狂跳,面上竭力維持平靜:“臣女孤陋寡聞,只聞其名,乃是我朝宮廷樂舞之瑰寶,未曾有幸得聞。”
皇帝看着她,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緩緩道:“此曲乃朕根據《婆羅門曲》改編而成,意在表現仙境縹緲,仙子翩躚之意境。曲譜尚在完善之中,舞姿更需精心編排……”他頓了頓,目光似乎透過楊清瀾,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壽王妃舞姿靈動,頗有仙氣,或可爲此曲增色。”
他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或者說,一個即將成型的念頭。
楊清瀾卻聽得背脊發涼。皇帝此言,幾乎已是在爲楊玉環規劃未來!他不僅看中了她的舞姿,更欲將她與這首他親自參與創作、象征着盛世氣象的樂舞聯系在一起!這其中的意味,遠比昨日宴上的隨口一提要深沉得多!
她不敢接話,只能深深垂下頭:“陛下聖心獨運,臣女愚鈍,不敢妄加評議。”
皇帝似乎也並不需要她的評議,他站起身,負手走到窗邊,望着那淙淙溪流,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李清那孩子,性子是孤拐了些,但眼光不差。你能得他贈書,可見於典籍上確有所長。好好研習吧。”
說完,竟不再多言,在內侍的簇擁下,轉身離開了聽泉閣。
來得突然,去得也幹脆。
直到皇帝的儀仗消失在院門外,楊清瀾才緩緩直起身,發現手心竟已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皇帝此番前來,看似隨意閒談,實則句句機鋒。詢問她與李清的關系是假,借她之口肯定李清的學識,爲日後或許用他埋下伏筆?還是另有深意?而最後提及霓裳羽衣曲與楊玉環,更是近乎赤裸的暗示!
他究竟想做什麼?是單純欣賞藝術與美色,還是已開始爲武惠妃之後的後宮格局未雨綢繆?
“娘子,陛下他……”幼春湊上前,聲音帶着後怕。
楊清瀾擺了擺手,示意她噤聲。她走到窗邊,看着皇帝離去方向,目光沉靜。
驪宮水深,暗流洶涌。而皇帝本人,便是那攪動風雲的源頭。
皇帝駕臨聽泉閣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華清宮。
各方反應不一。武惠妃在凝香殿聽聞後,砸碎了一套最喜歡的越窯青瓷茶具,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陛下竟親自去探望那個楊清瀾!雖說是便服簡從,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那個楊家女兒,先是在御前露臉,得了自己幾句“青眼”,如今竟連陛下也注意到了她!還有那霓裳羽衣曲……陛下竟當着她的面提及玉環!這讓她心中那根名爲“楊玉環”的刺,扎得更深,連帶着對楊清瀾,也生出幾分遷怒與忌憚。
太子一系則更多的是冷眼旁觀,甚至樂見其成。武惠妃那邊越是鬧心,他們便越是痛快。光王李琚甚至私下嗤笑:“武氏專寵多年,如今也該嚐嚐滋味了!看她還能得意幾時!”
而處於風暴邊緣的楊玉環,在從壽王那裏得知陛下竟在清瀾阿姊面前誇贊自己舞姿有“仙氣”,可能適合霓裳羽衣曲時,心情更是復雜難言。一方面有些隱秘的歡喜,能被陛下如此贊譽,是莫大的榮耀;另一方面,想起昨夜壽王回來後的沉默與今日越發冷凝的神色,以及陛下那過於灼熱的目光,她又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與惶恐。
“王爺,陛下他……是不是……”她試探着想問壽王李清。
壽王卻打斷了她,語氣帶着一種她從未聽過的疲憊與疏離:“父皇的心思,豈是你我能妄加揣測的?你……好自爲之。”說罷,便起身去了書房,再次將她獨自留在房中。
楊玉環看着丈夫離去的背影,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着沒有落下。她隱隱感覺到,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而她,無力阻止。
聽泉閣內,楊清瀾並未因皇帝的突然造訪而沾沾自喜,反而更加謹慎。她深知自己已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她謝絕了一切突如其來的拜訪和邀約,只以潛心研讀古籍、補全異獸圖爲由,深居簡出。
這日,她正對着一卷關於“巴蛇食象”的古注苦思冥想,幼春引着一位面生的中年女官走了進來。那女官穿着品級不低的宮裝,面容嚴肅,眼神銳利,行禮一絲不苟。
“奴婢尚宮局司記崔氏,奉惠妃娘娘之命,特來請教楊大娘子一事。”
“崔司記請講。”楊清瀾放下書卷,心中警覺。
“娘娘近日欲整理宮中藏書,尤其是一些前朝樂譜、舞譜。聽聞大娘子正在研讀古籍,於此類文獻或有所涉獵。娘娘想請問大娘子,可知曉《婆羅門曲》的原始版本,與如今宮中演奏的,有何具體差異?又或者,大娘子在研讀中,可曾見過類似描繪仙境、仙子姿態的古圖或記載?娘娘欲爲霓裳羽衣舞的編排,尋些更古雅的依據。”崔司記語氣平淡無波,卻字字如刀。
楊清瀾心中冷笑。武惠妃此舉,名爲請教,實爲試探,甚至可說是刁難!《婆羅門曲》源出西域,原始版本早已混雜難辨,宮中改編本乃皇帝親自審定,誰敢妄言差異?至於尋覓古雅依據,更是將她置於炭火之上!若她真找出什麼“依據”,豈不是暗示皇帝目前的改編“不夠古雅”?若找不出,又顯得她徒有虛名,之前種種不過是僥幸。
這崔司記,怕是武惠妃心腹,特意派來爲難她的。
楊清瀾沉吟片刻,並未直接回答,而是起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卷《樂府雜錄》的抄本,翻到某一頁,遞與崔司記,語氣溫和而從容:
“崔司記請看,此書記載,‘霓裳羽衣曲’者,陛下率性而作,法曲之精粹也。其源流雖可溯至《婆羅門》,然經陛下聖心點化,融我中原雅韻,早已青出於藍,自成一家,實乃我大唐文治武功、海納百川之象征。陛下曾言,‘樂者,心之聲也’,此曲既是陛下心聲,其意境之高遠,又豈是前朝古譜所能局限?”
她避開具體差異不談,而是拔高到國家象征和皇帝心血的層面,既捧高了皇帝和霓裳曲,又巧妙化解了“尋找差異”的陷阱。
接着,她又拿起自己正在補全的《八荒異獸圖》副本,指着上面一些縹緲的雲紋和神女般的異獸形象,道:
“至於仙境仙子之姿,古籍記載多虛幻迷離。如《山海經》載,‘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然其形貌,終是文字想象。依清瀾淺見,霓裳之舞,欲表現陛下心中之仙境,恐非拘泥古圖形貌,而當領會其‘神韻’。陛下贊壽王妃舞姿有‘仙氣’,想必正是因其神韻契合,而非形似某位古神。惠妃娘娘欲尋古雅依據,不若細細揣摩陛下創作此曲時的心意與期許,方是正本清源之道。”
這一番話,既展示了她並非不學無術,又將她自己從“尋找依據”的具體事務中摘了出來,反而將問題拋回給武惠妃——如何揣摩聖意,才是關鍵。
崔司記仔細聽着,嚴肅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她接過那卷《樂府雜錄》看了看,又瞥了一眼那異獸圖,沉默片刻,方將書卷遞回,行禮道:“大娘子高見,奴婢受教。定將大娘子的意思,回稟惠妃娘娘。”
送走崔司記,幼春拍着胸口,心有餘悸:“娘子,剛才可嚇死奴婢了!那崔司記,看着就不好相與!”
楊清瀾神色平靜,重新坐回案前。武惠妃的刁難在她意料之中。經過此事,她與惠妃表面那點脆弱的“和睦”恐怕也已蕩然無存。她在華清宮的處境,愈發艱難了。
然而,福兮禍之所伏。傍晚時分,岐王府的常嬤嬤再次悄然而至。這次,她帶來的並非書籍,而是一個小巧的錦囊。
“楊娘子,我家郎君讓老奴將此物交給您。郎君說,近日宮中或有多事,此物或可防身,望娘子務必隨身攜帶。”常嬤嬤語氣鄭重。
楊清瀾接過錦囊,入手微沉,帶着淡淡藥香。她打開一看,裏面並非金銀,而是幾枚打磨光滑、刻着奇異符文的黑色石子,以及一小截看似幹枯卻隱隱散發清香的紫色植物根莖。
“這是……?”
“此乃郎君在終南山時,一位隱士所贈的‘辟穢石’與‘清心藤’。”常嬤嬤低聲道,“郎君說,華清宮溫湯雖好,然地氣溼熱,易生瘴癘,且人多眼雜,氣息渾濁。此二物雖陋,卻有辟除穢氣、寧神靜心之效,隨身佩戴,或可抵擋些許不適。”
楊清瀾握着那微涼的錦囊,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暖流。李清此舉,絕非普通的關心。他定是聽聞了皇帝造訪以及惠妃刁難之事,以此種方式提醒她,華清宮不僅有權謀之爭,或許還有更陰損的手段(如利用藥物、香料等),同時,也給予了她一份實實在在的保障。
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遠比任何言語更顯分量。
“多謝六郎君,有勞嬤嬤了。”她將錦囊小心收好,置於貼身之處。
夜色漸深,華清宮再次籠罩在璀璨燈火與隱隱絲竹之中。
楊清瀾獨立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緊握着那枚帶着藥香的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