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可以說了嗎?”
顧悅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平靜地看着他。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刺眼的無影燈光線,將凌雲蒼白的臉照得沒有一絲血色。
他的喉嚨發幹,胃裏依然在翻江倒海。
那被河水淹沒的窒息感,那雙嵌進肩胛骨的手,那對瘋狂暴戾的眼睛……一切都清晰得無法辯駁。
“我……”
凌雲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節拍。
他能說什麼?
說他碰了一下屍體,就看到了死者被謀殺的全過程?
這聽起來比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還要荒謬。
“我可能……有點低血糖。”
他終於擠出一個蹩腳的借口,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低血糖?”
顧悅重復了一遍,沒有情緒起伏。
她向前走了半步。
“低血糖會讓你喊出‘謀殺’?”
凌雲的身體僵住了。
他喊出來了?
他完全沒有印象,那段恐怖的記憶占據了他所有的感官,讓他忽略了自己現實中的反應。
“我……”
“你撞翻了器械台,吐得一塌糊塗,然後告訴我,你只是低血糖?”
顧悅的追問不緊不慢,卻步步緊逼。
“凌雲,看着我。”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對上那雙探究的眼眸。
“我再問一次,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凌雲的嘴唇顫抖着。
他看到了一場謀殺。
一個無法用任何科學道理解釋的,發生在他腦海裏的謀殺現場。
“我……我看到……水……”
他艱難地組織着語言。
“很多渾濁的水……有人……有人從背後按着他……”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毫無邏輯。
顧悅沒有打斷他,只是安靜地聽着。
“我看到一雙眼睛。”
凌雲的呼吸變得急促。
“非常……非常瘋狂的眼睛。”
說完這句,他再也說不下去了,扶着器械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整個解剖室陷入了死寂。
過了許久,顧悅才開口。
“幻覺。”
她給出了一個定義。
“初次接觸非正常死亡的屍體,加上你之前有過應激反應,產生強烈的心理暗示,出現幻覺,很正常。”
她的話語條理清晰,充滿了科學的嚴謹性。
凌雲也希望這是幻覺。
可那溺水的窒息感,真實得讓他現在還覺得肺裏隱隱作痛。
“把這裏收拾一下。”
顧悅沒有再追問,她脫下身上的白大褂。
“今天的解剖暫停,你回去休息。”
她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器械。
“明天寫一份報告給我,關於你的‘幻覺’。”
說完,她轉身走出了門,留下凌雲一個人,在空曠的解剖室裏,與那具冰冷的屍體遙遙相對。
***
回到宿舍,凌雲把自己扔進了浴室。
他擰開花灑,任由熱水從頭頂澆下,沖刷着身體。
可那黏膩、渾濁的河水包裹全身的感覺,卻無論如何也沖不掉。
他關掉水,靠在冰涼的瓷磚上,身體緩緩滑落。
幻覺?
真的是幻覺嗎?
低血糖、壓力過大、初次接觸屍體的心理創傷……他拼命爲自己尋找着科學的解釋。
可那些解釋,在腦海裏那雙瘋狂的眼睛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這不是意外。
是謀殺。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裏生了根,瘋狂滋長。
他從浴室出來,連頭發都來不及擦,就接到了隊裏打來的電話。
緊急案情分析會。
***
市局的會議室裏,煙霧繚繞。
刑偵支隊的隊長張建軍,一個四十多歲,面容黝黑的男人,正用粗壯的手指敲着桌子。
“死者周凱,男,34歲,本地一家軟件公司的項目經理。”
“根據法醫的初步報告,死亡時間是昨晚十點到十二點之間,死因是溺水。”
“他血液裏的酒精含量很高,現場勘查的同事在河邊的淤泥裏,也發現了清晰的滑倒痕跡。”
張建軍看了一圈與會衆人。
“目前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意外失足落水。”
“大家有什麼不同意見?”
會議室裏一片沉默。
大部分人都認同這個結論,畢竟醉酒失足落水,是再常見不過的意外。
凌雲坐在角落裏,手裏拿着一份空白的記錄本,指尖卻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意外?
不。
他腦海裏那雙暴戾的眼睛,那股死死按住肩膀的力道,都在嘶吼着,那不是意外。
“我覺得……”
一個微弱的,帶着遲疑的嗓音,在安靜的會議室裏響起。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了過來。
凌雲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張建軍不耐煩地朝他這邊看過來。
他甚至看到了坐在他對面的顧悅,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我覺得……會不會有別的可能?”
凌雲頂着所有人的壓力,艱難地繼續說下去。
“比如……被人推下去的可能?”
這句話一出口,會議室裏響起了一陣壓抑的低笑。
一個老刑警叼着煙,含糊不清地說道。
“小夥子,電影看多了吧?”
張建軍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盯着凌雲,這個剛從警校畢業,被分配到法醫科的實習生。
“凌雲,是吧?”
“是,張隊。”
“你說有被人推下去的可能,可以。”
張建軍把手裏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裏。
“證據呢?”
“辦案,靠的是證據,不是你的感覺,或者你的猜測。”
“你有什麼證據,可以推翻我們現場勘查和法醫初步檢驗得出的‘意外’結論?”
證據?
凌雲啞口無言。
他唯一的“證據”,是那段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口的“幻覺”。
他能說什麼?
說他摸了屍體一下,就成了通靈神探?
他會被當成瘋子,立刻從這個會議室裏被趕出去。
“我……沒有證據。”
凌雲的頭垂了下去。
“只是覺得,一個成年男性,就算喝醉了,也不至於那麼容易就失足滑進河裏。”
他的辯解顯得軟弱無力。
“沒有證據,就不要在這裏提出毫無根據的猜想!”
張建軍的聲調提高了幾分,帶着訓斥的意味。
“這是在浪費所有人的時間!”
“我們警力資源有限,不可能爲了一句‘你覺得’,就去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調查一個已經可以定性的意外事件。”
凌雲的臉漲得通紅,他感覺所有人的視線都帶着嘲諷與不屑。
他求助般地看向顧悅。
顧悅卻只是將手裏的筆,在記錄本上輕輕點了一下,沒有說一個字。
她既沒有支持他,也沒有反對他。
“散會!”
張建軍站起身,宣布了會議的結束。
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有人經過凌雲身邊時,還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
“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別太想當然了。”
很快,偌大的會議室只剩下凌雲一個人。
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被公開質疑的羞恥,被所有人否定的挫敗感,讓他渾身發冷。
他真的是瘋了嗎?
難道那一切,真的只是壓力過大產生的幻覺?
他緩緩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就是這裏,觸碰到了屍體的手腕。
然後,整個世界天翻地覆。
他閉上眼睛,那渾濁的河水,那窒息的感覺,再一次涌了上來。
不。
那不是幻覺。
那種瀕臨死亡的恐懼,絕對不是幻覺能夠模擬出來的。
凌雲猛地站起身。
既然他們不相信,既然他們要證據。
那他就自己去找。
如果那段“幻覺”是真的,如果周凱真的是被謀殺的。
那麼,凶手在將他按入水中的時候,必然會留下痕跡。
哪怕再微小,也一定會有。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的心底成型。
他要再去一次解剖室。
在所有人將這具屍體當成意外處理掉之前,他要再去驗證一次。
驗證他的“能力”。
驗證那場發生在他腦海裏的,血淋淋的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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