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並未給這間冷清的閨房帶來多少暖意。
沈知薇端坐在梳妝台前，任由繼母派來的婆子動作粗魯地爲她絞面、上妝，像擺弄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
大紅的嫁衣套在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膚，帶來一陣不適感。
她面上波瀾不驚，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待嫁新娘的嬌怯與忐忑，唯有眼底深處，沉澱着冰冷的審視與戒備。
她在等。等忠勇侯府如何上演這出“迎親”的大戲。
心髒在胸腔裏沉穩地跳動，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她倒要看看，對方的下限究竟在哪裏。
外面隱約傳來了喧鬧聲，鑼鼓嗩呐倒是吹吹打打，聽起來一派喜慶。
然而，那聲響到了院門外，卻似乎停滯了，並未如常理般熱熱鬧鬧地涌進來迎新娘。
屋內的喜婆和丫鬟們面面相覷，臉上也露出一絲疑惑。
按規矩，這時候新郎官該被簇擁着進來，經歷一番“考驗”，才能接走新娘了。
沈知薇的心緩緩下沉，嘴角卻幾不可查地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果然，還有“驚喜”。
一個丫鬟腳步匆匆地跑進來，臉色煞白，在喜婆耳邊低語了幾句。
那喜婆的臉色瞬間也變得精彩紛呈，看向沈知薇的目光裏充滿了憐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她躊躇着上前，硬着頭皮道：“大小姐…呃…侯府那邊…世子爺他…身子實在不便，這…這迎親之禮，由…由…”
“由什麼？”沈知薇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冰冷的穿透力，讓喜婆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喜婆一咬牙，閉眼道：“由一只系着紅綢的大公雞代勞了！說是…說是取其‘吉祥如意’之意，權宜之計，望大小姐…海涵…”
“海涵？”沈知薇重復着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讓周圍的空氣瞬間凍結。
她猛地攥緊了袖中的雙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沖天而起的怒火和荒謬感！
公雞？！一只公雞來迎親？！
她活了兩輩子，受過996的福報，挨過甲方的毒打，卻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這已經不是下馬威了，這是把她沈知薇的臉面，把長興侯府那點早已搖搖欲墜的尊嚴，扔在地上踩踏，還嫌硌腳！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她幾乎要立刻扯下這礙眼的蓋頭和嫁衣，砸碎眼前的一切，大吼一聲“老娘不嫁了”！
然而，理智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這沖動的火焰。
她能去哪？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在這個女子幾乎等同於附庸的世界，她孤身一人，能逃向何方？
長興侯府再破落，也是個棲身之所，一旦踏出這個門，她一個“逃婚”的女子，下場只怕比現在淒慘百倍。
而她的好繼母和渣爹……她幾乎能想象出他們那副嘴臉。
爲了攀附忠勇侯府，別說是用公雞迎親，就算來的是一條狗，他們也會歡天喜地地把她塞進花轎裏！
他們恨不得立刻甩掉她這個“賠錢貨”，又怎麼會允許她破壞這樁“好親事”？
退路，早已被堵死。
沈知薇極力控制着呼吸，強迫自己鬆開緊握的拳頭。
蓋頭下的臉龐蒼白如雪，唯有唇瓣被貝齒咬得嫣紅似血。
她聽到自己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聲音說：“既是侯府的‘美意’，那便……啓程吧。”
喜婆和丫鬟們顯然都鬆了口氣，連忙手忙腳亂地給她蓋上蓋頭，攙扶着她，近乎半推半就地，將她送出了這冰冷的閨閣。
一路吹打，嗩呐聲尖銳刺耳。沈知薇蒙着蓋頭，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紅。
她感覺自己被攙扶着，像個木偶一樣完成各種儀式，然後被塞進了一頂搖晃的花轎。
轎子起行，外面的喧鬧仿佛隔着一層水幕，模糊而不真切。
她只能聽到自己心髒一下下沉重跳動的聲音，以及無盡的屈辱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停下。她被攙扶出來，跨過火盆，踏進另一處高門宅院。
周圍似乎有無數道目光落在身上，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嗡嗡作響。
那些目光裏，好奇、探究、憐憫，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看戲和嘲弄。
她被引着站在喜堂之上。身邊，空無一人。
那位據說“身體不適”的新郎官，依舊沒有出現。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喜堂內的氣氛從最初的熱鬧逐漸變得尷尬、詭異。
賓客們的交頭接耳聲越來越響，主位上忠勇侯夫婦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沈知薇蓋頭下的嘴角，卻彎起了一個冰冷的弧度。
好一場大戲，這忠勇侯府，真是把賓客當猴耍，也把她沈知薇當成了墊腳的泥。
就在這尷尬幾乎要凝固成實質的時候，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沉寂。
一個穿着侯府丫鬟服飾、氣喘籲籲的小身影猛地沖進了喜堂，徑直撲到沈知薇身邊，帶着哭腔，聲音不大，卻因爲現場過分的安靜而顯得異常清晰：
“小姐！小姐！不好了！奴婢剛…剛偷聽到…世子爺他…他根本不是生病！他是…他是逃婚了！跟…跟一個據說是江南來的姑娘…私奔了！！”
“私奔”二字，如同驚雷，驟然炸響在落針可聞的喜堂之上！
瞬間，所有的竊竊私語和議論聲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下一秒——
“轟！”地一聲，如同冷水滴入滾油，整個喜堂徹底炸開了鍋！
驚呼聲、抽氣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轟然爆發，幾乎要掀翻屋頂！
“什麼？！私奔？！”“天爺啊！竟有此事！” “我說呢！怎麼可能病得連親都成不了！”
“這…這簡直是荒唐！豈有此理！”“忠勇侯府這下臉可丟大了！” “可憐這新娘子，這還沒拜堂呢就…”
無數道目光，如同鋒利的箭矢，齊刷刷地射向蓋着紅蓋頭、孤零零站在堂中的沈知薇，那目光裏充滿了震驚、同情、以及更加赤裸的看好戲的興奮。
明天，不，或許不用等到明天，就在今晚，忠勇侯世子在成婚當日與人私奔的驚天醜聞，就將成爲整個京城最炙手可熱的頭條談資！
忠勇侯爺的臉色鐵青，猛地一拍桌子，渾身氣得發抖。
侯夫人更是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被身邊的嬤嬤慌忙扶住。
他們凌厲如刀的目光掃向那個報信的丫鬟，又驚又怒地掃視周圍的下人，恨不得立刻找出是哪個該死的奴才走漏了風聲！
一片極致的混亂和難堪中。
沈知薇卻靜靜地站在原地。
紅蓋頭之下，無人得見，她臉上最初的震驚過後，緩緩綻開了一抹極冷、極豔，卻也極其危險的笑容。
原來如此。不是生病，是私奔。
好一個忠勇侯府世子！好一個顧庭煜！
這份“新婚大禮”，可真是……別致得很啊！
怒火仍在心底燃燒，但一種奇異的冷靜卻迅速主宰了她。
羞辱達到了頂點，反而讓她徹底拋開了最後一絲幻想和顧忌。
她輕輕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既然你們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了。
這出戲唱砸了場子，總得有人來收拾殘局。
而她沈知薇，從現在起，不再是被動接受命運的棋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