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遊樂園喧囂的糖衣炮彈，鉛灰色的天空和鉛灰色的海重新接管了視野。深秋的海邊棧道，寒風卷着鹹腥的氣息，帶着刺骨的涼意，猛烈地撲打在臉上。鷗鳥的鳴叫在空曠的海天之間顯得格外淒清寥落。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黝黑的礁石，濺起白色的碎沫，又迅速退去，留下溼漉漉的痕跡。
林晚裹緊了厚厚的羊毛圍巾，小跑兩步跟上走在前面的鄧海軍。她臉上還殘留着遊樂園興奮的紅暈，但海風的凜冽讓她縮了縮脖子。“師兄，你看那邊！”她指着遠處礁石上幾只跳躍着覓食的海鳥，試圖延續輕鬆的氛圍，“它們多自在啊，一點都不怕冷的樣子！”她的聲音很快被呼嘯的海風吹散，顯得細弱無力。
鄧海軍沒有回應。他穿着那件深灰色連帽衫，拉鏈拉到頂，抵御着寒風。雙手依舊插在口袋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口袋內襯，仿佛在確認某種存在。他走得很慢，目光投向遙遠的海天交界處。那裏霧氣沉沉，混沌一片，看不到清晰的界限。
就是在這裏。
記憶的閘門被這熟悉的風聲、濤聲和鹹腥氣息轟然沖開。不是幻覺，氟伏沙明在穩定地發揮着作用，隔絕了那些危險的虛影。但記憶本身，卻比任何幻覺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壓了下來。
同樣深秋的海邊，同樣是陰沉的天氣。只是那時，身邊不是林晚和徐哲遠。那個身影穿着月白色的棉麻長裙，外面鬆鬆地罩着一件他強行給她披上的、寬大的薄荷色針織開衫——那是他用自己的第一筆獎學金買的，顏色清冽，像初春新發的嫩芽，襯得她蒼白的臉更添了幾分脆弱。海風撩起她如瀑的黑發，有幾縷拂過他的臉頰，帶着……帶着清幽的梔子花香。
她總是這樣，在深秋時節，身上卻帶着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清冷花香。他曾好奇地問過，她只是淺淺一笑，眼神飄向遠方，說：“或許是……夢裏帶來的味道？”那笑容裏，總帶着一絲他當時無法理解的、淡淡的哀愁。
“海軍，你看，”她指着海天之間翻涌的霧氣，聲音輕得像嘆息，“海市蜃樓……多像一場盛大的幻夢。你說，那些消失的樓閣，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光線的騙局？如果存在過，它們去了哪裏？是不是……就像有些人，來過，愛過，然後被世界徹底抹去，連存在過的證據都找不到？” 她的聲音在海風裏飄搖，帶着一種宿命般的悲涼。那時，他只當她是文藝青年的感傷，心疼地將她冰涼的手握得更緊，笨拙地安慰：“別瞎想，你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此刻，那薄荷色的開衫、那清幽的梔子花香、那帶着宿命感的話語、她指尖冰涼的溫度……所有細節都如同淬火的鋼針，精準地刺入他的心髒，帶來遲來的、尖銳入骨的劇痛。海風灌進他的領口，帶來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心底那片空茫冰冷的萬分之一。
他停下腳步，背對着林晚和徐哲遠，面朝大海。從口袋裏掏出的不是氟伏沙明，而是那本邊緣磨損的《統一場論札記》。他需要一點實際的、能抓住的東西，來對抗這洶涌而至的、幾乎將他溺斃的思念。
他翻開札記，紙張在寒風中發出輕微的譁啦聲。泛黃的紙頁上，狂熱的公式推導占據了大部分空間，但在字裏行間，在頁邊空白處，隨處可見力透紙背的、與物理學格格不入的句子：
“笙樓，今日演算受阻，想你。聲波耦合點，是否如你壎音之妙？” (旁邊畫着一個歪歪扭扭的壎)
“統一場？若能統一時空，是否能溯洄尋你？荒謬的奢望。”
“實驗室窗外梔子開了，香氣襲人。想起你發間的味道，心神不寧。” (日期標注正是去年深秋)
“她問我海市蜃樓是否永恒幻影…心痛如絞。若蜃樓是幻，那她是什麼？我記憶中的觸感、溫度、氣息…難道是假的？！” (字跡潦草狂亂，墨跡被水漬暈開一片)
指尖撫過那些暈染的墨跡，鄧海軍仿佛能感受到當時寫下這些字句時，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絕望和瘋狂質問。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鹹腥的海風涌入肺腑，卻奇跡般地，仿佛真的夾雜着一縷極其微弱、清幽冷冽的梔子花香——不是幻覺，是記憶深處被喚醒的氣味烙印，如此真實，如此令人心碎。
林晚看着他孤獨的背影，看着他低頭凝視着那本破舊的筆記本，手指在書頁上緩慢地摩挲，像是在觸碰某種易碎的珍寶。海風吹動他深灰色帽衫的帽子，露出後頸嶙峋的線條，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和孤絕。她心中的擔憂和那份隱秘的情感再次翻涌，忍不住想上前。
徐哲遠卻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臂，對她微微搖了搖頭，眼神示意她不要打擾。他站在林晚身側，目光卻越過鄧海軍的背影，投向那本攤開的札記。憑借極佳的視力和角度，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幾行字跡——那些夾雜在復雜公式間的、飽含濃烈情感的文字碎片。尤其是那句關於“溯洄尋你”和“荒謬奢望”的句子，讓徐哲遠鏡片後的眼神瞬間變得異常幽深復雜，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鬱和冰冷的算計，如同深海的暗流，悄然掠過他溫文爾雅的表象之下。
鄧海軍對身後的一切毫無所覺。他沉浸在由冰冷海風、苦澀回憶和札記上滾燙字句交織成的牢籠裏。他合上札記，將它緊緊按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汲取一絲早已消散的溫暖。再次睜眼望向那片霧氣翻涌的海域時，眼神裏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沉入深淵的堅定。
尋找她，證明她存在過的痕跡，哪怕窮盡所有，哪怕與世界爲敵。這股決絕的信念，讓他想起了她曾經是如何堅定地、在他最困惑的時候，爲他點亮過另一盞燈。那不是在冷清的海邊，而是在喧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