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當空。
清虛城的街道上熱浪滾滾,但星記面館裏卻依然人聲鼎沸。
自從“神仙面”的名聲傳出去後,這裏的生意火爆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爲了能吃上一口面,不少修士甚至連夜在門口打地鋪排隊。
“別擠!別擠!再擠把湯灑了!”
蘇伊人此時早已沒了聖女的架子。她將太初聖地的絕學身法《流雲步》發揮到了極致,化作一道白色的殘影,手裏端着十個碗,精準地穿梭在人群中,一滴湯都沒灑出來。
要是讓太初聖地的老祖看到這一幕,估計能氣得從棺材板裏跳出來——鎮宗絕學是讓你用來端盤子的?!
後廚裏,藥依雨更是忙得飛起。
“火大了!收火!”
她一邊用神識精準操控着那恐怖的太初源火,一邊還得抽空剝蒜。堂堂丹道天才,此刻剝蒜的手速快得只能看到殘影。
“這哪裏是修行?這是要命啊!”藥依雨欲哭無淚,但感受到體內那一絲絲增長的火系法則感悟,她又痛並快樂着,“真香!”
櫃台後,趙星辰正噼裏啪啦地打着算盤,聽着銅板落入錢箱的清脆聲響,臉上洋溢着老農豐收般的慈祥笑容。
“照這個速度,再幹個三五百年,我就能把隔壁那條街也買下來了。”
就在這其樂融融(雞飛狗跳)的時刻。
突然,一股極其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籠罩了整條街道。
不是冬日的嚴寒,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帶着腐朽死亡氣息的陰冷。
原本喧鬧的蟬鳴聲戛然而止。
街道兩旁的柳樹,原本翠綠的葉子在幾個呼吸間迅速枯黃、卷曲,然後像黑色的雪花一樣飄落。
正在排隊的食客們突然感覺胸悶氣短,修爲低的人更是直接臉色發紫,搖搖欲墜。
“怎麼回事?天怎麼黑了?”
“好悶……我喘不過氣了……”
“快看!那是誰?!”
人群驚恐地向街道盡頭望去。
只見一個紫衣赤足的少女,正緩緩走來。
她每走一步,腳下的青石板就會變成漆黑的墨色,並冒出絲絲白煙。周圍三丈之內的空氣仿佛都被染成了淡紫色,路過的流浪狗只是吸了一口這紫氣,瞬間口吐白沫,抽搐着死去。
她就像是一個行走的瘟疫源,所過之處,生機絕滅。
萬毒門聖女,曲無憂。
“是毒修!快跑啊!!”
有人認出了那恐怖的毒氣,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剛才還擠得水泄不通的面館門口,瞬間炸了窩。人們連滾帶爬地向四周逃竄,恨不得爹媽多生兩條腿。
眨眼間,原本熱鬧非凡的林記面館,變得門可羅雀。
只剩下滿地的狼藉,和還沒有付錢的空碗。
“哎!別跑啊!錢還沒給呢!”
“那個穿藍衣服的!你吃了兩碗!十二文錢!”
趙星辰看着瞬間跑光的“錢包”,舉着算盤沖出櫃台,氣得直跳腳,“這又是誰在搞事情?!還要不要人做生意了?!”
他憤怒地沖到門口,正好迎面撞上了走到店前的曲無憂。
兩人隔着三丈遠的距離,對視了一眼。
曲無憂停下腳步。
那一串悅耳卻致命的銀鈴聲也隨之靜止。
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眸子,越過趙星辰,看向了面館的牆壁。
在那裏,有一塊顏色稍微深一點的“補丁”(千面毒君)。
感應到了。
師叔的氣息,就在那牆裏。而且……似乎正處於一種極其詭異的狀態,像是被封印,又像是……變成了牆的一部分?
“你殺了他。”
曲無憂收回目光,看着趙星辰,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冷漠得像個死人。
趙星辰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誰?殺誰了?我每天殺的雞鴨鵝多了去了,你說哪只?”
曲無憂沒有解釋。
她不需要解釋。殺人償命,這是萬毒門的規矩。
“既然是你,那就死吧。”
她緩緩抬起手。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手,手指纖細修長,白得透明,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但這也是世間最恐怖的手——天生厄難毒體,觸之即死,中者無救。
“毒域,開。”
隨着她紅唇輕啓。
轟!
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紫黑色毒霧,以她爲中心驟然爆發,如同海嘯般向面館涌來。
這毒霧比昨晚千面毒君的毒煙強橫百倍!所過之處,連空間都被腐蝕得發出滋滋的聲響。門口的木制招牌瞬間化爲一灘黑水,堅硬的石階也在迅速風化。
“啊!我的招牌!!”
趙星辰發出一聲慘叫。那可是他昨晚剛花五兩銀子換的新招牌啊!
“你有病啊!!”
趙星辰怒了。徹底怒了。
又是毒!又是煙!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給我散!”
趙星辰猛地一揮袖子。
這一袖子揮出,沒有動用任何靈力,卻引動了天地間最本源的“淨化法則”。
呼——!!
一股無形的狂風憑空生出。那狂風中似乎蘊含着億萬道陽光,溫暖、霸道、不可阻擋。
那鋪天蓋地、足以毒殺金丹修士的恐怖毒域,在這股狂風面前,就像是炊煙遇到了台風。
瞬間,煙消雲散。
連一絲殘渣都沒剩下。
甚至連曲無憂腳下那些被腐蝕發黑的青石板,都在這股力量下重新變得光潔如新,街道兩旁的枯樹甚至重新抽出了嫩芽。
“什……”
曲無憂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塊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名爲“錯愕”的表情。
她的毒……被吹散了?
而且是被這麼隨手一揮?
“你……”曲無憂呆呆地看着趙星辰,大腦一片空白。
“你什麼你!”
趙星辰黑着臉,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弄壞了我的招牌,嚇跑了我的客人,還把我家門口弄得烏煙瘴氣!你是哪家的小孩?沒人管嗎?”
他越走越近。
三丈……兩丈……一丈……
曲無憂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這不對勁。
以往那些修士,看到她的毒霧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就算是大能修士也是撐起護盾遠遠攻擊。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毫無防備地、肉身直接穿過她的毒氣殘餘,走到她面前!
“別過來!”
曲無憂本能地警告,“我是厄難毒體!靠近我會死……”
“死什麼死?我看你是欠揍!”
趙星辰此時已經站在了她面前,距離她不到半尺。
這個距離,對於曲無憂來說,是絕對的禁區。從小到大,除了死人,沒有活物能離她這麼近。
她身上的每一寸毛孔都在散發着無形的劇毒。
但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沒事,還在瞪着她。
“賠錢!”趙星辰伸出一只手,攤在她面前,“招牌五兩,誤工費十兩,精神損失費一百兩!一共一百一十五兩!給錢!”
曲無憂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大手。
寬厚,幹燥,掌紋清晰。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別人的手掌。
“你不怕我?”曲無憂喃喃自語,眼中滿是迷茫。
“我怕你賴賬!”趙星辰沒好氣地說道。
見她呆呆的不說話,也不掏錢,趙星辰不耐煩了。
“沒錢是吧?沒錢就抓你去抵債!”
說着,他直接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曲無憂的手腕。
那一瞬間。
時間仿佛靜止了。
曲無憂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接觸了。
實打實的肉體接觸。
她的皮膚,碰到了他的皮膚。
“完了……”曲無憂腦海中閃過唯一的念頭,“他要死了。”
厄難毒體爆發,接觸者會在三息之內化爲血水。這是詛咒,是天道給她下的必死詛咒。
她不想殺他。這是第一個能走近她的人。
曲無憂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融化。
然而。
一息過去了。
兩息過去了。
三息過去了。
趙星辰並沒有化爲血水。甚至連手都沒有黑一下。
反而是曲無憂,感覺到一股溫暖得令人想要落淚的熱度,從對方的掌心傳來,穿透了她冰冷了十八年的肌膚,直達心髒。
那是人的體溫。
“這……怎麼可能?”
曲無憂渾身顫抖,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沒死?
他沒死?
我也沒毒死他?
“喂,你哭什麼?”
趙星辰被她這突然的眼淚搞得有些懵。自己只是抓了一下她的手腕,又沒打她,怎麼就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他感受到手心裏那只小手冰涼得像是握着一塊冰。
“嘖,怎麼這麼涼?”
趙星辰皺了皺眉。
他並沒有鬆開手,反而把她的手拉過來,用另一只手蓋在上面,像是搓雪球一樣輕輕搓了搓,試圖幫她取暖。
“大熱天的手這麼涼,你是氣血不足吧?”
趙星辰一邊搓,一邊開啓了碎碎念模式,“小姑娘家家的,別整天光着腳到處跑。寒從腳起知不知道?還有,穿這麼少,雖然是夏天,但也容易着涼。回頭讓你蘇姐姐給你找雙鞋穿……”
曲無憂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
任由這個男人抓着她的手,感受着那種從未有過的、粗糙卻溫暖的觸感。
那是“活着”的感覺。
那是她夢裏都不敢奢望的溫度。
十八年了。
自從她出生那一刻起,母親因爲抱她而毒發身亡,父親驚恐地把她扔進萬毒窟。師尊收留她,也只是把她當成煉毒的容器,永遠隔着厚厚的防護罩跟她說話。
所有人都叫她怪物,叫她災星。
只有眼前這個男人。
他在嫌棄她手涼。
他在嘮叨讓她多穿點。
他在……把她當成一個人。
“嗚……”
曲無憂再也繃不住了。
她突然反手死死抓住了趙星辰的手,抓得那麼緊,指甲都掐進了肉裏,仿佛抓住了這世間唯一的救命稻草。
“別鬆開……”
少女哭得梨花帶雨,聲音顫抖得讓人心碎,“求求你……別鬆開……好暖和……”
趙星辰愣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這個剛才還殺氣騰騰、現在卻哭得像個被遺棄的小貓一樣的紫衣少女。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那顆被市儈包裹的柔軟內心,還是被觸動了一下。
“行行行,不鬆開。”
趙星辰無奈地嘆了口氣,另一只手抬起來,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那一頭紫色的長發,柔順冰涼。
“多大點事啊,不就是沒錢賠嗎?至於哭成這樣?”
趙星辰把她拉進店裏,“正好,店裏缺個夏天制冷的空調……咳,缺個負責涼菜的。你會做涼拌黃瓜嗎?”
曲無憂任由他牽着,乖巧地跟在他身後,跨過了那道門檻。
“會。”
她擦幹眼淚,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只要你不鬆手,你要我做什麼……都會。”
店裏。
躲在桌子底下的蘇伊人和藥依雨探出頭來。
看到趙星辰牽着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毒女”走進來,而且那毒女還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
蘇伊人:……
藥依雨:……
“又撿回來一個?”藥依雨難以置信,“而且還是那個碰誰誰死的曲無憂?老板的手不想要了嗎?”
“噓。”蘇伊人眼神復雜,“你看老板的手,黑了嗎?”
藥依雨定睛一看。
白白淨淨,啥事沒有。
“怪物……”藥依雨咽了口唾沫,“連厄難毒體都能無視?老板該不會是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身吧?”
趙星辰把曲無憂按在一張椅子上,給她倒了一杯熱水(當然是太陰真水燒的)。
“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然後,他指了指牆上那個“千面毒君”的補丁。
“哦對了,那是你家親戚吧?昨晚他拆了我家牆,我就讓他順便補上了。你要是想帶他走也行,先把修牆費付了。”
曲無憂捧着熱茶,看了一眼牆上那個死不瞑目的師叔。
要是半個時辰前,她會拼命。
但現在。
她喝了一口熱水,感受着那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
“不認識。”
曲無憂搖了搖頭,一臉認真,“那只是一塊補丁。”
牆上的千面毒君(殘魂):???
我把你當師侄,你把我當補丁?!!
“那就好。”趙星辰滿意地點點頭,“阿蠻!出來接客了!給你找了個新姐姐,以後你負責教她穿鞋。”
“來啦!”
陽光下。
面館裏又多了一個身影。
雖然她依然渾身冰冷,雖然她依然不敢碰別人。
但只要趙星辰在,她就知道,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是她可以不用收斂毒氣、可以肆意呼吸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