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簡易的武器
隊伍在山道上沉默地行進，只聽得見腳步踏碎枯枝的聲響和粗重的呼吸。六十人的隊伍拉成一條長蛇，最前方是陸炎五人組成的尖兵組，其後是周銘親自率領的三十人主隊，李德彪帶着二十名弓箭手墊後。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林間彌漫起薄霧。士兵們的臉上都帶着不安——夜襲倭寇營地，這超出了大多數人的經驗。尤其是看到陸炎讓他們攜帶的那些“裝備”：成捆的麻繩、竹筒、辣椒粉包、還有削尖的竹籤和木棍，怎麼看都不像是正經武器。
“王哥，”一個年輕士兵悄悄湊到王鐵柱身邊，壓低聲音，“陸什長讓咱們背這些玩意兒……真能殺倭寇？”
王鐵柱扛着一大捆繩索，頭也不回：“火長說能，那就能。你忘了前幾天的野豬？忘了鹽？”
“那不一樣……”年輕士兵嘟囔着，被旁邊的老兵拉了一把，示意他閉嘴。
隊伍中段，李德彪正檢查弓箭手的裝備。他拿起一個士兵箭囊裏的箭矢，眉頭緊皺——這些箭的箭頭都被用麻繩綁上了倒鉤狀的竹片，箭尾還纏着一小撮浸過油的布條。
“這是陸大牛讓弄的？”他沉聲問。
“是、是陸什長吩咐的……”士兵有些緊張。
李德彪盯着那改裝過的箭矢看了半晌，突然對身旁親信道：“傳話下去，讓咱們的人把原來的箭也備上幾支。這花裏胡哨的東西，真打起來未必管用。”
“頭兒，這不太好吧？百夫長說了全聽陸什長安排……”
“備着以防萬一。”李德彪打斷他，“按我說的做。”
親信只得應聲去傳話。
隊伍最前方，陸炎突然舉起右手握拳——全軍停止前進的手勢。所有人立刻蹲伏隱蔽。
陸炎蹲在一叢灌木後，側耳傾聽。前方百步外的林子裏，傳來極輕微的、有節奏的“篤篤”聲，像是啄木鳥在敲擊樹幹。但他記得這片林子的樹種——根本不會有啄木鳥棲息。
他朝趙小乙打了個手勢。趙小乙會意，像只狸貓般悄無聲息地向前摸去，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一炷香後，趙小乙返回，臉色發白：“火長，是倭寇的暗哨……兩個人，藏在兩棵大樹的樹冠裏，用木棍敲擊樹幹傳遞信號。每隔二十息敲一次，應該是報平安的信號。”
陸炎心頭一凜——倭寇的警戒果然嚴密。這種樹冠暗哨極難發現，如果不是那敲擊聲的節奏太過規律，他們很可能已經暴露。
“能繞過去嗎？”周銘不知何時也摸到了前面。
“繞不過。”陸炎搖頭，“這兩棵樹的位置正好卡住了通往雙月灣最近的山道。繞路要多走一個時辰，而且其他路線情況不明。”
“那怎麼辦？”
陸炎看向趙小乙：“敲擊的間隔是二十息？”
“對，很準。”
陸炎從懷裏掏出兩根削尖的竹籤和一小截麻繩，快速做了個簡易的繩套陷阱。“小乙，你帶兩個人，從左側摸到那兩棵樹下面。等我信號。”他又轉向王鐵柱，“鐵柱，你的投石索，三十步內能打中樹冠裏的人嗎？”
王鐵柱目測了一下距離，點頭：“只要他露頭，能。”
“好。等小乙他們就位，你打左邊那個。右邊那個聽到動靜肯定會探頭查看，那時小乙你們用這個——”他把繩套陷阱遞過去，“套住他的腳把他從樹上拉下來。記住，要快，不能讓他喊出聲。”
清除暗哨的過程比預想的順利。王鐵柱的投石索準確命中了左邊樹冠裏倭寇的太陽穴，那人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栽了下來。右邊倭寇果然探頭張望，被趙小乙用繩套套住腳踝，三個夥頭兵一齊用力，硬生生把他從三丈高的樹冠裏拽了下來，摔得七葷八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捂嘴捆了個結實。
陸炎檢查了兩人身上的物品——除了倭刀和短弩，還有一面小銅鏡和一支骨哨。銅鏡顯然是用來反射陽光傳遞信號的，骨哨則是警報工具。
“好險。”周銘看着這些物件，後背冒出冷汗，“若非提前發現，咱們的行蹤早就暴露了。”
隊伍繼續前進，但氣氛明顯更加凝重。連最質疑的士兵也開始明白，這不是兒戲，而是真正的生死搏殺。
亥時初，隊伍抵達預定埋伏位置——距離雙月灣三裏的一處山坳。這裏背風隱蔽，又有溪流取水，是理想的臨時營地。
周銘下令原地休整兩個時辰，子時出發前往各自埋伏位置。
士兵們默默地啃着幹糧，檢查武器。但很快他們就發現，真正的“備戰”才剛剛開始。
陸炎將全隊集合到溪邊空地上，借着微弱的月光，開始分發和教授那些“奇形怪狀”的武器。
“第一樣，”他舉起一支改裝過的箭矢，“普通箭矢射中目標後容易拔出，殺傷有限。我在箭頭上綁了倒鉤竹片，一旦射入身體，強行拔出會帶出大塊皮肉。箭尾的油布條，點燃後就是火箭，可以制造混亂和點燃營帳。”
他示範了如何用火折子快速點燃箭尾布條。“火箭不用多，每人兩支即可，聽號令齊射。”
“第二樣，”他拿起一根削尖的竹籤，約三尺長，前端用火燒硬化過，塗了黑色的灶灰，“這是陷坑刺。在倭寇可能逃跑的路徑上挖淺坑，把這些竹籤斜插在坑底，用枯葉浮土掩蓋。人馬踩上去，非死即傷。”
幾個老兵接過竹籤試了試硬度，都露出驚訝的表情——這簡易的玩意兒，刺穿皮甲絕對沒問題。
“第三樣，”陸炎攤開一包辣椒粉，“這東西你們都見過。但用法有講究——不要直接撒，用薄布包成小包，投擲出去。布包落地碎裂，粉末揚起來範圍更大。記住，順風用，逆風會傷到自己人。”
“第四樣，”他展示了幾副改進過的投石索——這次用的是更結實的牛皮繩，裝石頭的兜囊也加深了，“三十步內，瞄準頭部。不要貪多，一發即走，換個位置再打。”
士兵們圍攏上來，好奇地擺弄着這些簡易武器。一個老兵拿起投石索試了試，石塊呼嘯而出，砸在三十步外的樹幹上，“砰”的一聲悶響，樹皮迸裂。
“好家夥！這勁兒！”老兵咋舌。
“都聽明白了？”陸炎環視衆人，“這些不是主戰武器，是輔助，是制造混亂、增加殺傷、限制敵人行動的。真打起來，還是靠刀槍弓弩。但現在，我要你們每個人都至少掌握兩樣。”
他開始分組教學。王鐵柱帶人教投石索，趙小乙教布置陷坑刺，周石頭和孫二狗教改裝箭矢和制作辣椒粉包。溪邊空地上，士兵們三人一組，在黑暗中反復練習。
李德彪站在遠處看着這一幕，臉色復雜。他不得不承認，陸炎準備的這些東西雖然簡陋，但確實實用。尤其是那些陷坑刺和改裝箭矢，如果運用得當，能給倭寇造成不小的麻煩。
“頭兒，咱們要不要也……”親信小聲問。
“學。”李德彪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讓弟兄們都去學。戰場上，能多一樣殺敵的本事總是好的。”
子時將至，士兵們已經基本掌握了簡易武器的用法。陸炎正準備下令出發，負責在營地外圍警戒的孫二狗突然急匆匆跑了回來。
“火長！有情況！”他喘着粗氣，“西邊……西邊山道上有人過來！不少，聽腳步聲至少二三十人！”
所有人瞬間緊張起來，紛紛抓起武器。周銘快步走到陸炎身邊：“會是倭寇嗎？”
陸炎搖頭：“倭寇在雙月灣，方向不對。而且這麼多人夜間行軍……”他突然想起昨夜在雙月灣聽到的打鬥聲，“可能是另一撥人。”
“怎麼辦？”李德彪也握刀過來，“打還是躲？”
陸炎快速思考。如果是友軍，誤傷就麻煩了。如果是敵人，他們現在的位置已經暴露。
“鐵柱，小乙，跟我去探探。百夫長，你帶大部隊往東側高地隱蔽，做好戰鬥準備。如果我們一刻鍾後沒回來，或者聽到示警哨聲，你們立刻往南撤，不要管我們。”
“太危險了！”周銘反對。
“必須弄清楚來的是誰。”陸炎已經抓起一把弓和幾支箭，“如果真是倭寇的援兵，咱們的計劃就得全盤調整。”
他帶着王鐵柱和趙小乙，借着夜色和樹林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西摸去。
走了約半裏地，前方山道上果然出現一隊人影。火把的光亮被嚴格限制，只夠照清腳下路面。隊伍行進得很快，但很安靜，顯示出良好的紀律。
陸炎趴在一塊山石後，仔細觀察。隊伍約三十人，衣着雜亂，但裝備整齊——刀、槍、弓齊全，還有四副藤牌。這不像倭寇，也不像正規明軍。
突然，隊伍中有人用官話低聲說了一句：“快些，寅時前必須趕到鷹嘴崖。”
陸炎心頭一震——鷹嘴崖正是雙月灣西側的制高點，是他計劃中弓箭手的埋伏位置！
這夥人也要去鷹嘴崖？他們是誰？要幹什麼？
就在這時，隊伍末尾的一個身影突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陸炎藏身的方向。月光照在那人臉上——那是一張年輕但飽經風霜的臉，左眉骨處有一道新鮮的傷疤，正是昨夜在雙月灣與倭寇交手的那個！
“有動靜。”年輕人低聲示警，手已經按上了刀柄。
陸炎暗叫不好，正要示意撤退，卻見那年輕人突然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右手握拳，拇指向上，在胸前劃了個半圓。
這個手勢……陸炎在記憶中搜索，突然想起前世在某個軍事博物館看到的介紹——這是明代夜不收部隊在夜間識別敵我的暗號之一！
他毫不猶豫，從藏身處微微探身，做了個對應的手勢——左手握拳，小指向上，同樣在胸前劃了半圓。
年輕人的眼神瞬間變了，從警惕變成驚訝。他打了個手勢讓隊伍繼續前進，自己則脫離隊伍，向陸炎這邊走來。
王鐵柱緊張地舉起投石索，被陸炎按住。
年輕人走到山石前五步處停下，壓低聲音：“哪部分的？”
陸炎也壓低聲音回應：“浙江都司周銘百戶麾下，奉命偵察雙月灣。”
年輕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昨夜是你們？”
“是。你們是……”
“寧海衛陳千戶麾下夜不收。”年輕人報出身份，隨即急切問道，“雙月灣情況如何？倭寇還在嗎？”
陸炎心頭劇震——寧海衛陳千戶！正是那封信裏提到的“陳千戶處已通”的那個陳千戶！
他強壓下震驚，冷靜回答：“倭寇二十三人，四支鳥銃，五匹馬，駐扎在北林。你們這是……”
“奉把總大人密令，剿滅這股倭寇，同時……”年輕人頓了頓，“抓捕內鬼。”
陸炎將年輕人帶回臨時營地時，周銘和李德彪都震驚了。尤其是當年輕人亮出寧海衛的腰牌和把總衙門的密令時，周銘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陳千戶的人？”周銘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意，“你們千戶大人可知，他麾下可能有人通倭？”
年輕人——他自稱叫韓青，是夜不收的小旗官——苦澀地笑了笑：“百戶大人，這正是我們把總大人密令的內容。陳千戶……三日前已被軟禁，我們此行，一是剿倭，二是取證。”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遞給周銘。借着火折子的微光，周銘快速瀏覽，臉色越來越白。
“把總大人懷疑陳千戶通倭，但缺乏實證。昨日我們接到線報，說雙月灣十九日有倭寇與內鬼接頭，這才連夜趕來。”韓青解釋道，“昨夜我們試圖抵近偵察，被倭寇暗哨發現，折了兩個弟兄。本想今夜強攻，沒想到遇到你們。”
陸炎在旁邊聽着，心中疑竇叢生。太巧了——他們剛決定提前動手，寧海衛的人就來了。而且目標一致，都要在十九日前解決這股倭寇。
“韓小旗，你們原計劃如何行動？”陸炎突然問。
韓青看了他一眼，似乎對這個夥頭兵出身的什長參與軍議有些意外，但還是答道：“兵分兩路，一路正面佯攻，一路從海灘攀崖背後突襲。寅時動手。”
幾乎和陸炎的計劃一模一樣。
“你們有多少人？”
“三十人。都是夜不收精銳。”
陸炎和周銘對視一眼。如果合作，他們就有近百人，人數碾壓倭寇。但問題在於——信任。
李德彪突然開口：“韓小旗，你們把總大人可說過，內鬼除了陳千戶，還可能有哪些人？”
韓青搖頭：“這正是要查的。我們只知道，倭寇這次行動有內應，級別不低。所以把總大人才密令我們行動，連衛所其他人都沒通知。”
氣氛微妙起來。周銘的部隊是地方駐軍，韓青的夜不收是衛所精銳，雙方互不統屬，現在卻要合作執行一個可能涉及高層內鬼的機密任務。
陸炎打破沉默：“不管內鬼是誰，倭寇就在三裏外。我們先合力剿滅倭寇，拿到證據，其他的事後再說。如何？”
韓青看向周銘：“百戶大人意下？”
周銘沉吟片刻，重重點頭：“可。但如何協同，需仔細商議。”
“我有一個提議。”陸炎走到簡易地圖前，“我們原計劃三路合圍。現在有韓小旗的三十精銳，可以調整——請韓小旗的人負責海灘攀崖突襲，這是最危險也最關鍵的一路。我們的人分兩路，一路弓箭手壓制，一路正面進攻。三路同時發動，務必全殲，不留活口。”
他特別強調了“不留活口”四個字。
韓青眼中閃過一絲欣賞：“陸什長考慮周全。就按此計。但我需要熟悉地形的人帶路。”
“我帶你去。”陸炎毫不猶豫。
“不可！”王鐵柱和周銘同時反對。
“海灘地形復雜，只有我去過。”陸炎堅持，“而且清除沿途暗哨，也需要熟悉的人。”
最終商議決定：陸炎帶王鐵柱、趙小乙，配合韓青的十五人攀崖小隊。周銘率領三十人主攻，李德彪帶二十弓箭手壓制。韓青剩下的十五人作爲預備隊，防止倭寇突圍。
寅時二刻，各部向預定位置移動。
臨出發前，韓青突然叫住陸炎，遞給他一把精致的短弩：“陸什長，這個你拿着。攀崖時弓箭不便，這個好用。”
陸炎接過，發現短弩上刻着一個“韓”字。“多謝。”
“活着回來。”韓青說了和蘇青黛一樣的話，“打完這一仗，我有些事想問你。”
陸炎點點頭，沒問是什麼事。
隊伍在黑暗中分頭出發。陸炎回頭看了一眼周銘和李德彪的方向，心中總有一絲不安揮之不去——這一切，真的太巧了。
但箭已離弦，沒有回頭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