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玉寧到樂安需要兩日路程,路上風雪太大,主仆二人返回樂安時,皆是一身化不去的霜雪。

聽風守在付記門前探頭,遙遙看見二人駕馬而歸,連忙迎上前去,“公子怎地這樣就回來了,快進鋪裏掃掃風塵,暖暖身子。”

“外頭總不及家裏好。”付錦衾翻身下馬,讓聽風接過繮繩,人卻習慣性地朝對門掃了一眼。

爭搶假圖的人不足爲懼,反倒是這個住在他對面的鄰居,常叫他——

“這是什麼意思?”付錦衾原本已經邁開的腳忽然頓住,重新將視線落到酆記緊閉的大門上。

“這是。”聽風咽了一口口水。酆記門上有張裁得很大的“封條”,斜切兩扇門頁,若非是白底,會以爲是張貼歪的春聯。

聽風窺着付錦衾臉色道,“這是姜掌櫃讓人貼的。她那邊的夥計說她病了,這輩子都不見客,不管是您還是... ...狗,都不用來探望。”

說完以後噤聲。

付閣主是何等人物,天機閣是何等分量,縱使神蹤不定,罕有人見其真容,也被衆派忌如神殿高台,何時與狗相提並論過,這點別說付錦衾,連守在付記的暗影都覺得接受不了。

“她這次又是讓哪頭驢踢了?”付錦衾問聽風。

“大致是。”聽風花了一點時間跟付錦衾解釋張家毀約的事,門外的雪一直下,漸漸將三人的頭頂都染白了。

一刻鍾後,酆記門上咬着元寶印的銅面門牙,不疾不徐地在門上叩了三下,焦與循聲開了半扇門頁,在叩門的折玉、聽風身後,看到了眼裏沒有一絲笑意,卻勾着嘴角的付錦衾。

這位爺不知打哪兒回來,戴着風帽,身上披着蝠翼緞金呢披風,帽子上都沾着厚密風雪。

焦與沒料到付錦衾會在時隔幾日之後親自登門,愣了許久方遲鈍道,“付公子,您來了。”

“唔。”付錦衾拾級而上,“來看看人還在不在,用過藥了嗎?”

石階上的風擰着旋兒的在他腳下打轉,焦與莫名覺得身上發冷,硬着頭皮胡說八道,“用過了,一連吃了好幾日,現今看着倒也有些顏色,只是身子骨還不大好。”

付錦衾徑直往鋪子裏走,明顯是要親自“看看”。

焦與抓着門頁踟躕。

對於付錦衾這個人,他其實是有些忌憚的,說不上爲什麼忌憚,只知此人輕易不能招惹。江湖人看江湖人是另有一番計較的,付錦衾身上沒有江湖氣,也沒有富家公子的輕浮,一應身份在樂安都有跡可循,他暗自查過,依然覺得看不透此人。

“付公子,我們掌櫃的還沒大好,之前便囑咐過不讓您來探她,擔心過了病氣。”

姜染成爲全城“狗不理”的時候,只有付錦衾肯搭理她,這會子人來了,焦與不管從哪個角度都不好意思將人拒之門外,嘴上又少不得要攔阻。

“她倒是會爲我着想。”付錦衾如過往一樣進了二門,步子邁得不急,話也說得和緩,背影卻是不容置喙,至於左右爲難的焦與,自有折玉聽風應付。

三人在門口僵持,剛買了一吊肉,準備送到後廚剁碎的童換一看勢頭不對,拎起裙子,拔腿就往後院報信。可惜這人速度雖快,嘴皮子卻跟不上腳程,一句‘掌櫃的,債主子來了,您再不跑就完了’燙嘴山藥似的在嘴裏倒騰了幾個來回,楞憋成了一句——

“來,你完了!”

姜染正坐在棺材上望天,聞言猛地看向童換,露出一臉不可置信,“你說誰完了?”

她都這樣了還能玩到什麼程度,她是不想幹了嗎?小跑進來給她添堵。

“不,我,我...是說。”童歡連比劃帶結巴,越急越說不出口。

“你剛說誰來了?”姜染替她回憶。

“對對對... ...”童換急得跳腳。

“對誰?”姜染聽得也急。

“誰知道誰來了,竟讓她嚇成那樣。”

聽童歡說話得用點好耐性去換。付錦衾緩步從月亮門外走進來,先童換一步回答了姜染的問題。

姜染脊梁骨一僵,繼而覺得,整顆心都快沉到胃裏去了。

我確實完了。

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後院茶花樹下置着一把太師椅,付錦衾解了披風上的素絨領扣,靠坐到椅子裏,偏頭看她,“你大好了?”

外頭的雪停了,他卻沾着一頭霜白,神色上看不出好壞,反正沒笑模樣。

姜染倒吸一口涼氣兒,說,“沒好,腔子疼得厲害。”捂着心口從棺材板上跳下來,手腳都不大聽自己個兒使喚。

童換上前扶了她一步,她還不記她的好,胳膊肘一抖,讓她該幹嘛幹嘛去!

這鋪子裏嘴皮子利索的不在少數,怎麼偏就是她跑來跟她報信,她剛才但凡多憋出一句債主來了,她都來得及跳牆跑!

童換心裏也不痛快,心說這不成狗咬呂洞賓了嗎?消息沒帶到,我人是不是到了,到了以後是不是張嘴了,張嘴以後你沒猜出來,“怪,怪,怪,得了誰。”

這話她沒當她面說,拎着肉從院裏出來,快走到廚房才念出全句。

與此同時,她家主子正在費力挖空自己的腦子。債主子上門,是該選擇無賴到底,還是含淚叫窮。她沒這方面的經驗,慢騰騰挪到他跟前,沒着沒落地一蹲,遞給對方一個黑漆漆的腦瓜頂。

但這腦袋很快又抬起來了,不知轉了幾道彎,抬起胳膊拂他頭上的雪,話也說得非常殷勤,“怎麼下這麼大雪還過來了,底下人沒眼色,連個手爐子都沒給你拿。我聽你鋪裏的人說,你前幾日出城去了?沒歇腳就到我這兒來了吧。”

雪花遇手就融,反而打溼了頭發,她改拂爲梳,原本打算先禮後兵,沒成想力氣用得太莽,剛一上手就抓斷了他兩根頭發。

付錦衾撥開她的手,袖子掃過她的鼻尖,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擔心你一病不起,見不着了,就來看看。”

“哪有那麼嚴重。”她聳了聳鼻子。

他袖籠裏有香味,似鬆似檀,挺沉靜一番滋味,她聳着鼻子湊近,想要聞聞是什麼香,卻意外有了一點新發現,攀着他的胳膊問,“你身上怎麼有血腥味兒?”

她對這個味道很敏感,說不清楚原由,反正一聞就知道是人血。

付錦衾眼裏閃過一絲狐疑,她反倒更放肆了,湊到他領口細聞,“到這兒又沒了。”

她只顧自言自語,呼出來的熱氣兒一徑撲到他脖子上,乍暖還寒,分不清是熱是冷,不自覺便起了一層栗。付錦衾沒想到半路會殺出這一轍,她扒着他的衣領,似是還嫌不足,狗似的往近前湊,額角都要貼到他嘴上來了。

他招架不住地偏開頭,一手按住她的腦袋,蹙眉道,“別瞎聞。”

他有副低沉輕慢的好嗓子,疏離中透着溫和。這聲氣兒鑽進耳朵裏,總讓你覺得這人離你很近,好時勾得人粉身碎骨,不好時又能迅速分出你我。

姜染敏感地蹭了蹭耳朵,後知後覺地嚐出一點滋味,她跟焦與他們不會這麼胡來,付錦衾不一樣,她喜歡親近他,這幾日沒見着,雖說是躲債心虛,重新看見又很喜歡,從他微敞的領口,看回他的臉,“你殺人了?”

付錦衾跟她拉開距離,沉着臉理衣裳,不知她這話是在試探,還是不過腦子的瘋言。

“我像做那種買賣的人嗎?”

陰雪天裏,天色是永遠分不清時辰的昏沉,姜染眨着眼跟他對視。

“不像。”她說。若說是哪家的官貴公子倒有可能,不然哪兒來這一身臭脾氣。

“不像就對了。”付錦衾收回視線,她發傻的時候眼睛裏總是特別幹淨。

“我只會做點心。”他道。

“你點心做得也不怎樣。”她補充。

心眼兒也缺,還沒有腦子,還嘴碎!

付錦衾沒搭理她,垂下眼,視線剛好落在她掛在胸前的荷包袋子上,手指一勾,拉到近前數了數,一共五兩,想是將鋪裏所有銀子都歸到一塊兒去了。

她立即用手抓住一頭,生怕被他扯斷了帶走,“我骨頭輕,擔心風一大就把自己吹跑了,拿這個壓壓,你輕點兒拽,別把我的魂兒拽沒了!”

他作勢要撤,她朝前跟了一步,多着急!他被她惹出一聲笑,沒預兆的鬆手,荷包在她身前蕩了兩下,隨慣性打在她前襟上。

付錦衾說,“你這毛病倒和我一樣,跟錢比跟人親近。”

她當即反駁:“別瞎說,我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你怎麼會跟我一樣,不要妄自菲薄。”生怕他與自己是同類,必要劃分清楚才行。

你還不成器?你都敢扒男人衣服了。

院子裏一時無話,只有被風吹落的枯葉在地上沒眼色的刮,姜染等了半盞茶沒聽見下文,拖了一陣才道,“那狗怎麼樣了?”

張金寶沒咽氣的時候,她隔三差五催他買狗,剛好是在老頭沒的前一天有信兒的。

“我把它拉來你問問?”付錦衾憊懶抬眼,“東西到了買托人的手,現今就等銀子到了好送狗,這點破事兒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拖了三次人換了六個跑腿,就換你一扇冷門和一張字條。”他似笑非笑從袖筒裏抽出一張紙,單手夾着遞到她面前,“姜掌櫃的忘恩負義起來,還真是六親不認,先前應承十兩銀子的豪氣勁兒呢?”

姜染展開,看到半截‘付錦衾與狗’就迅速將紙撕成碎片,揣進懷裏,“英雄怕見老街坊,你看,讓你兜了老底兒不是?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你長得好看,長得好看的人都是能撐船的肚量,你說放眼整個樂安城,哪有比你俊俏的公子。”她爪子一伸,抓住他的手,“有你這般模樣的,沒你這番氣度,有你這番氣度的,沒你這份寬厚,你不知道,我因張家那起破事不好意思見你,心裏卻惦記死你了,誰不喜歡看美人呢?”

瘋子會哄人,抓着付錦衾的手怕他冷似的哈氣,一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又自黑白之中綿延出一種老實巴交的誠懇。

賴起賬來跟賣棺材一樣豁得出臉面。

付錦衾半合上眼,扶手邊是兩人糾纏在一起的手,風從她身後吹過來,有發絲蕩在手背上,清涼柔媚,滑得像綢,她的手反而砂砂,摩挲他的手指,每一寸都留下清晰深刻的印記,他知這不合禮數,卻沒抽開手。

她盡職盡責地給他搓熱了手,又是一嘆,“我也不是誠心想躲你,如今你也看見了,我就只剩下脖子上這點銀子了,你沒來之前,我還去過一趟張家,人腦袋都快打成狗腦袋了,你說人爲了錢怎麼能變成這樣,沒人關心死人如何下葬,只在乎活人如何分贓。”說完又把話拉回來,講自己的苦楚,“我也不是不想要那只狗,實在是自己都養不活了,怎麼再養一張吃肉的嘴。窮者獨善其身,富了才能兼濟天下,我沒錢。”

這話說到點兒上了,擺明就是要賴。

付錦衾哼了一聲。

姜染說的這些在他心裏根本抵不上什麼,他接觸她的真正目的也不在於此。不過字條那事兒,不能輕易翻篇,他用下巴指月亮門,“去堂屋寫兩張欠條過來,十兩銀子,三個月後歸還,裏外跑不了這筆賬。狗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讓跑腿的再尋個好人家就是,放在你這兒也未見過得好。”

他在她這兒養出了孩子脾氣,自己沒察覺,單是想看她愁眉苦臉,另一位財連於命,他想看她就遂了他的願,撓着眉毛在那兒可勁兒犯愁。

她不想給,但她知道人家那話說的沒毛病,事兒是她托人家辦的,腿兒是人家裏外找人給跑的,三個月爲期還沒滾利,就算地道。可她這是個青黃不接的買賣,沒人常來常往,她要是應承了這事兒,就得三個月守到一個死人。正頭痛欲裂的想法子的當口,就見焦與、林令等人火急火燎地沖到後院來了。

焦與說,“掌櫃的,您快看看去吧,門口來了個死活不走的人!”

“什麼叫死活不走?”她一凜,隨後動了動眼珠,以爲他們是來解圍的,結果林令隨後道,“看不出來是誰,只一徑讓我們找您出來,說是見不着您就不走了。”連跟他一塊進來的折玉、聽風都跟着點頭。

還真有這麼個人?瘋子本來就氣兒不順,一件事兒沒解決完倒添一樁。

也罷!我就看看那人長了幾顆腦袋!

姜染將眼一橫,帶着人就往外面走,走了幾步又是一虛,回身去看寨主。她這兒還有個“官司”沒談攏呢。

付錦衾閉上眼睛歇乏,示意她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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