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風大。
大院裏洗衣服的、收衣服的人漸漸散了。
院子裏剩下一盞昏黃的小燈掛在走廊盡頭,風一吹,燈罩輕輕晃,光也跟着搖搖晃晃,影子在牆上一伸一縮,有點像是被拉長了的怪物。
沈梨坐在床沿,背靠着冰冷的牆。
那張床並不寬,兩個人睡的話略顯局促,於是陸父把隔壁小屋裏的一張舊木板床搬了過來,搭在旁邊靠牆的位置,說是先拼着用,反正年輕人睡不出病來。
兩張床緊挨着,中間勉強塞得下一只鞋。
床鋪是幹淨的,鋪着洗得發白的棉被,棉絮被拍得蓬蓬的,可她坐在上面,卻總覺得心裏有一塊地方空蕩蕩的。
手上那道被碎瓷劃開的口子已經上過藥,用舊紗布鬆鬆纏了一圈,現在安靜地躺在她掌心裏,偶爾一跳一跳地提示她:今天白天發生過什麼。
院子裏的人也漸漸安靜下來。
偶爾有人路過,腳步聲從窗下擦過去,夾帶着壓低了的說話聲。
“……你沒看見啊,今天中午陸排長把她手一抓,就帶屋裏去了。”
“害,男人都一樣,見不得這種會哭的。”
“誰知道她是不是裝的?你看她那一雙眼——”
沈梨抱着膝蓋,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耳朵卻像是長在牆上,擋也擋不住那些碎語。
明明屋裏已經很安靜了,她卻像被一層嗡嗡的聲音裹着,想逃也逃不開。
“他們是不是覺得我不幹淨?”
她白天問過陸鐸。
他當時說了“沒有”,說得很篤定,她也努力相信了。
可夜深了,人一靜下來,那些被他那幾句“你信我”的話壓下去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慢慢往上涌。
她忍不住伸指尖去碰紗布,輕輕按了一下。
疼。
她又不敢多按,生怕一會兒拆紗布的時候被說矯情。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沉穩有力。
接着門軸輕輕一響。
“還沒睡?”熟悉的男聲響起,帶着一點外頭夜風的涼意。
沈梨抬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
陸鐸已經脫了軍裝外套,只穿着裏面一件洗得有些舊的淺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緊實的前臂。
他一手提着水壺,一手拿着臉盆,把門腳一帶,就這樣走了進來。
“我……”她下意識挺了挺背,有點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還沒困。”
“等會兒你先洗。”他把臉盆放在凳子上,轉身往外走,“我去外面接水。”
“我可以去——”
話剛出口,她就下意識摸了摸纏着紗布的手,聲音又慢慢咽回去了:“……算了。”
陸鐸似乎看見了她的小動作,眉輕輕動了動:“你少碰水,明天我跟媽說。”
“別說。”她立刻抬頭,反應有點急,“我……我自己注意就好。”
“她要是覺得我連洗個碗都洗不好,那更……”她話沒說完,尾音輕輕一飄,飄進了夜色裏。
——那更覺得她沒用。
“你不用討好她。”陸鐸淡淡道。
“她是我婆婆。”沈梨垂下眼,輕輕扯了扯被角,“討好也好,努力也好,總得讓她覺得我……有點用處。”
不然,連在這個家裏站的資格都沒有。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嗯”了一聲,拿了水壺出去了。
門關上的時候帶起一陣風,把屋裏那盞昏黃的小燈吹得晃了晃。
燈光一晃,她心也跟着晃。
·
等他再進來時,衣領上還帶着一點被夜風吹過的涼氣。
他把水壺放下,把臉盆推到她那邊:“去洗吧。”
“哦。”沈梨從床上站起來,腳踩在地上有點涼,她縮了縮腳趾,穿上那雙有些舊的布鞋,端起盆。
水蒸氣騰騰地往上冒。
她本能地往後縮了縮,然後才反應過來——洗臉用的是溫水,不燙。
端着盆走到桌邊的時候,她透過玻璃窗往外瞥了一眼。
大院裏已經沒什麼人,偶爾有一兩盞燈亮着,影子在紙糊的窗戶後面一晃一晃。
遠處有狗叫,混着某家收衣服的鐵衣架碰到牆的“當啷”一聲。
她低下頭,把毛巾在水裏浸溼了,擰幹。
正要往臉上敷,手腕突然被拎了一下。
陸鐸把毛巾拿了過去。
“我、我自己來就行——”她一愣。
“你手上有傷。”他一句話堵住她的反駁。
他站在她面前,把溼毛巾攤開,捧着給她敷到臉上。
毛巾的溫度剛剛好,熱氣從鼻尖和眼瞼那片皮膚滲進來,把她冰涼的臉一點點捂暖。
她本來還因爲院子裏的閒話而繃緊了的神經,忍不住鬆了鬆,仰着臉安安靜靜地讓他給自己擦拭。
這幅姿態,說不上是什麼親密的舉動,卻有一種奇妙的曖昧——
燈光從他背後打過來,把他半邊側臉鍍上一層暖黃的光,深邃的眉眼被遮在陰影裏,只看得出鼻梁挺直,唇線緊抿。
那只手掌溫度不算高,卻很穩。
毛巾擦過她眼角時,他頓了一下。
那一塊皮膚輕輕有些紅,還殘留着白天哭過的痕跡。
“還在想白天的事?”他問。
“……”她幹脆承認,“有一點。”
“不用想。”他語氣簡短,“那些人嘴閒,你管不住。”
“嗯……”她悶悶地應了一聲。
他說得容易。
他可以不在乎,可那些話扎在她心上,拔也拔不掉。
他擦完了臉,又把毛巾遞給她:“自己擦手。”
“好。”她接過毛巾,動作小心地繞開纏着紗布的那只手,只擦另一只。
他把盆端去倒水,回來時她已經重新坐回了床邊。
屋子不大,兩張床占了大半空間,他往床沿一坐,床板輕輕一響。
沈梨看着他卷起的褲腳,軍綠布料下露出的腳踝線條硬朗,皮膚顏色比她深了一整度,像是被風吹日曬過的顏色。
她看了兩眼,忽然又覺得有點委屈。
——不是對他,是對整個大院,對這一天。
從進門開始,她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會兒被婆母刺兩句,一會兒被大院的人戳幾句。
她知道自己不聰明,知道自己不夠強悍,說不上來那些利落的反駁,更說不上那些可以一針見血地,把人堵得啞口無言的話。
她能做的,只是一次一次地把委屈咽下去,再努力笑一下。
可是人不是石頭。
忍着忍着,她心裏也酸了。
偏偏這個時候,她身邊就只有他。
“陸鐸。”她突然開口,聲音軟軟的。
“嗯?”男人把掛在架子上的毛巾取下來,準備洗臉。
“你……”她頓了頓,捏着被角,試探性地開口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麻煩?”
襯衫布料與皮膚摩擦的細微聲音停了一下。
他抬頭,視線落在她臉上。
燈光下,她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頭發因爲剛洗過而有點蓬,劉海服帖在額前,眼睛又圓又亮,卻因爲不安而微微垂着。
那雙眼一抬一落之間,小心又忐忑。
“誰說的?”他問。
“……”她硬撐,“沒有人說。”
說她麻煩的人多了。
婆母覺得她麻煩,大院人覺得她麻煩,連她自己都覺得——她實在太容易惹來麻煩。
如果不是她,婆母不會和兒子當場鬧得不愉快。
如果不是她,陸鐸也不用在大院衆目睽睽之下,第一次和母親硬碰硬。
她明明想低頭做人,結果反而變成他們嘴裏“會勾人”“會裝可憐”的那種。
“是不是,我一來,就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她抬起眼的時候,眼底已經有一圈淡淡的水光在打轉。
那種委屈不是嚎,也不是鬧,而是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他一個回答“是”,她就會立刻從床上縮回角落裏,再不敢靠近半步。
照常理,他應該覺得煩。
誰喜歡一天到晚被人拉到這種膩膩歪歪的情緒裏?
尤其是他這種人,習慣了幹脆利落,不喜歡拐彎抹角,更不喜歡情緒拖拖拉拉。
如果換成別人問他,“你是不是嫌我麻煩”,他估計連抬眼都不會抬,最多冷冷丟一句:“你想太多。”
可這時候,他呼吸卻莫名頓了一下。
那一圈水光實在扎眼。
他知道她這一天是怎麼過來的,他也知道那些話有多難聽——不是一句“別想了”就能輕易抹掉。
屋子裏安靜了一瞬。
他目光垂下去,落在她握成一團的手指上,又看了看她眼角發紅的那一點。
“我沒說。”他聲音比平時放輕了半分。
“……嗯?”她眨了眨眼。
“我沒說嫌你麻煩。”他重復了一遍。
他沒用“沒有”斷然否認,也沒熱情洋溢地誇她好,只是很篤定地告訴她——他沒這麼說。
她眼睛更亮了一點,卻仍舊不太安心,聲音輕輕的:“可你心裏會不會這麼想?”
——她不是簡單地問“你嫌不嫌棄”,而是一次次地確認,一次次地探他的底線:你到底能容忍我到什麼程度?
陸鐸被她這麼一問,反而愣了下。
他很少這麼被人打量。
這些年,要麼別人怕他,要麼別人敬他,爲數不多能跟他說笑的都是同袍弟兄,沒人會用這種溼漉漉的眼神看着他,問“你是不是嫌我”。
那種眼神帶着一點天生的黏性,很容易讓人避不開。
“心裏怎麼想,也沒嫌你。”他終於給出了答復。
簡簡單單的一句,卻已經是他的極限。
沈梨盯着他看了幾秒,像是在判斷他說的真假。
良久,她輕輕“哦”了一聲。
“那……”她吸了吸鼻子,又膽子更大了一點,小手把被角揪得更緊了,“那你可以……抱抱我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更小,幾乎是埋在唇齒間吐出來的。
“?”陸鐸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你不要誤會。”她立刻解釋,耳朵尖紅得厲害,“就是……就是抱一下。”
她艱難地找詞:“我今天有點難過,你、你要是抱一下,我就……就不難過了。”
屋裏突然安靜。
連窗外那只還在叫的蟬,都像被人按了靜音。
陸鐸站在床邊,半彎着腰,姿勢有點僵。
他是個正經的軍人,從部隊到大院,總是被當作“冷硬”“嚴肅”的那一掛,連小兵都不太敢跟他開玩笑。
有人曾笑着問他:“陸排長,你以後要是娶了媳婦,會不會連睡覺都打直了?”
他當時只淡淡說了一句:“看情況。”
現在情況來了。
對方是他的妻子。
紙面上的關系是真實的,可他們認識不過幾天,說起來還算不上熟。
而她就這麼抬着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他,輕輕地、怯怯地說:“抱抱我,我就不難過了。”
——換誰來都要愣一愣。
沈梨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過分。
在鄉下,她被教得規矩死了——“女孩子要守本分”“不能隨便貼男人身上”“要矜持”。可她又知道,現在的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是他的妻子。
她是不是……可以任性一點點?
哪怕只是一點點。
她眼睛裏水光晃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幹脆把頭別到一側,聲音更小:“算了,當我沒說。”
說着,她自己就先縮回去了,像只伸出爪子又馬上縮回去的小動物。
“我亂說的。”她悶悶道,“你不要當真。”
陸鐸看着她轉過去的半張臉。
燈光在她臉上落下一片柔光,睫毛在眼瞼邊投下一小撮影子,鼻尖還紅紅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更紅,連耳朵都紅透了。
他本該說一句“早點睡”,然後各睡各的,各想各的。
可不知怎麼的,喉嚨裏那句“早點睡”轉了一圈,最終變成了一聲極輕的嘆氣。
“過來。”他開口。
沈梨愣了一下:“啊?”
“我過來。”他似乎嫌她磨嘰,幹脆這麼說。
話音一落,他往床邊坐近了一些,伸手去勾她的肩。
動作有點笨拙,明顯沒有經驗——不是那種戲本子裏一把攬過來的流利,而是有些生硬,像是把她從一個位置挪到另一個位置。
但不管怎麼笨拙,事實是——
他抱住她了。
那只手臂從她背後繞過去,橫在她肩胛下方,把她整個人往他懷裏輕輕帶了帶。
她身體先是一僵,下一秒,整個人就軟了。
突然有人來替她撐,她就毫不客氣地把重量往那邊靠。
她頭輕輕靠在他胸前。
隔着襯衫布料,她能聽見那裏面的心跳——不快,但比剛剛近了許多,一下下,有節奏地敲在她的耳邊。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
洗衣粉的味道、外頭涼風帶回來的氣息,還有一點隱約的煙火氣和汗味。
那味道並不令人討厭,反而莫名讓人安心。
“你……”她小聲開口,“別勉強。”
“不勉強。”他抬手在她頭上按了一下。
按得很輕,像是在安撫。
她在他懷裏小小地笑了一下。
笑完,眼淚卻又往外涌——這次不是難過,而是一種被人照顧的心酸。
“我今天是不是很麻煩?”她還是不死心,小聲問。
“麻煩。”他順口道。
她一抖,剛要從他懷裏縮出去,他一句話慢悠悠跟上來:“你再亂想就更麻煩。”
“……”
她把後半句聽在心裏,把前半句裝作沒聽見,自覺地往他懷裏又靠了靠。
“那我不想。”她很乖地說,“我就……靠一會兒。”
陸鐸不說話了。
他只是稍稍收緊了手臂,讓她靠得更穩一點。
屋裏安靜下來。
窗外的風偶爾拍一下窗框,發出輕微的“咚咚”聲。
不知過了多久,沈梨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
她聽見他低低說了一句:“以後……別自己瞎想。”
她有點困了,聲音迷迷糊糊的:“那我想不明白的事,可以跟你說嗎?”
“嗯。”
“那你會不會嫌我煩?”
“……”他頓了一下,“不至於。”
“不至於,是不會嗎?”她又開始抓字眼。
“……”他輕輕哼了一聲,“別亂想,有事跟我說。”
這一次,他的語氣不再是訓練場上那種冷硬的命令,而是帶着一點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讓步與低頭。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
這個愛哭、愛問“你是不是嫌我”的女人,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紙面上“組織介紹來的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