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家門,蘇文慧剛剛平復下去的窘迫感,又一下子涌了上來。
屋子不大,是部隊分的標準兩室一廳幹部住房。
刷着白灰的牆,水泥地,一切都簡單樸素。
她懷孕後渾身乏力,提不起一點精神,丈夫顧衛國又是個在生活上粗枝大葉的男人,所以家裏雖然不髒,但處處都透着一股凌亂。
客廳的沙發上,隨意搭着顧衛國前兩天換下來沒來得及洗的軍綠色襯衫。
刷着紅漆的木制茶幾上,堆着她看到一半的書,幾份過期的報紙,還有一個喝了一半已經涼透了的搪瓷杯。
最讓她臉紅,甚至無地自容的,是靠牆的飯桌上,還擺着中午從食堂打回來的飯盒。
飯盒蓋子敞開着,裏面的紅燒肉沒動幾口,肉塊上凝固了一層白色的油脂,飄出一股讓人反胃的油膩味兒。
這就是她和顧衛國這兩個月來的生活。
一個不拘小節,一個有心無力。
平時自己待在家裏不覺得什麼。
可現在,在宋蘭芝這個一看就幹淨利落、事事講究的長輩面前,這一切的凌亂都那麼刺眼,像是在無聲地控訴她這個女主人的失職。
“媽,家裏……家裏有點亂,我……我這兩天實在沒力氣收拾。”
蘇文慧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臉頰發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心裏七上八下的,腦子裏已經開始想象婆婆皺着眉頭的樣子,生怕婆婆覺得她是個懶惰、不會持家的邋遢媳婦。
宋蘭芝的目光,沉靜地在屋裏掃了一圈。
她的眼神沒有在沙發上的髒衣服上停留,也沒有看茶幾上的雜物。
最後,她的目光穩穩地落在了蘇文慧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
“傻孩子,跟媽客氣什麼。”
宋蘭芝扶着她,讓她在唯一還算整潔的沙發一角坐下。
她順手拿起沙發上的那件襯衫,手法利落地疊好,放在了一旁的椅子靠背上。
整個動作自然流暢,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
然後,她又拿起那個印着“爲人民服務”字樣的暖水壺,拔掉木塞,倒了半杯熱水。
又兌了些涼白開,用自己的手背試了試溫度,確定不燙不涼,才遞到蘇文慧的手裏。
“你現在肚子裏揣着一個,是咱們家頂天的大功臣,什麼都不用你幹。”
“你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放寬心,養好身子,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這就是頂天的大事了。”
說完,她便不再多言,轉身走向那個小小的、顯得有些擁擠的廚房。
蘇文慧捧着那杯溫度剛剛好的溫水,看着婆婆並不高大、但無比可靠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
沒有一句責備,沒有一絲不悅。
甚至沒有一句“我來幫你收拾”的客套話。
婆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在告訴她:別怕,這些小事,有我呢。
這種感覺,讓她那根因爲焦慮和自責而緊緊繃了幾個月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眼眶控制不住地泛起一陣酸澀。
宋蘭芝一腳踏進廚房,那雙清亮的眼睛微微一眯,眉頭才幾不可察地輕輕皺了一下。
廚房不大,光線也不算好。
水泥砌的灶台上,擺着幾個鍋碗瓢盆,水池裏還泡着昨天晚上的碗筷,水面上浮着一層油花。
案板的一角,放着一塊用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布蓋着的肉,布邊滲出的血水已經有些發黑,散發着一股不新鮮的味道。
她心裏無聲地嘆了口氣。
衛國這孩子,真是個實心眼。
只知道書上說懷孕要多吃肉,能給孩子補身體,就一個勁兒地往家弄肉。
他不知道他媳婦現在最聞不得的就是油腥,最需要的是清淡好克化的食物。
這哪裏是疼媳婦,這簡直是在給媳婦添堵。
她沒說什麼,只是沉默地挽起了袖子,露出了結實的小臂。
她沒有立刻去動廚房裏的任何東西,而是先打了一盆清水。
她從自己隨身的布包裏,掏出了一塊嶄新的、還帶着淡淡皂角香味的白色棉布抹布。
她擰幹抹布,仔仔細細地把靠近窗戶的那一小塊灶台和案板擦了三遍。
直到水泥灶台表面都泛起了一層溫潤的光,亮得能照出人影。
宋蘭芝看着這塊被自己收拾出來的、幹淨得發光的小天地,心裏踏實了。
不管到哪,只要有個能讓她施展手腳的灶台,這日子就不會差。
這塊不到一平方米的地方,就是她即將大展身手的舞台。
客廳裏,蘇文慧靠在沙發上,本來想閉上眼睛好好歇會兒。
可她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被廚房裏那個忙碌的身影給牢牢吸引住了。
她看到婆婆在那個小小的、陌生的廚房裏,每一個動作都有條不紊,沒有一絲一毫的手忙腳亂。
然後,她看到婆婆蹲下身,開始整理那兩個被李建軍好不容易才搬進來的大網兜。
那簡直像一個百寶箱。
蘇文慧看到婆婆先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個用好幾層粗布包裹着的小布袋子。
她好奇地湊近了些,才看清,那是一袋金燦燦的、飽滿得快要撐破表皮的小米。
那小米跟她在京城糧店裏憑票供應的完全不一樣。
糧店裏的小米,顏色發白,顆粒幹癟,還混雜着不少沙土。
而婆婆帶來的小米,每一粒都像是精挑細選出來的,顏色是那種非常純正的、被北方的太陽曬透了的金黃色。
光是看着,就讓人打心底裏覺得歡喜和踏實。
緊接着,婆婆又拿出了一個用巨大的、曬幹了的荷葉層層包裹的東西。
當她解開捆綁的麻繩,一片片剝開已經幹枯發脆的荷葉時,一股極其霸道、卻毫不油膩的煙熏香味,瞬間從廚房裏飄散了出來,鑽進了蘇文慧的鼻子裏。
蘇文慧的鼻子下意識地動了動。
好香!
這是一種她從未聞過的,混合着果木的清香、糧食的甜香和肉脂的醇香的復合香氣。
這香味很奇特,沒有讓她像往常一樣感到惡心反胃。
反而讓她那沉寂了數周、好像已經罷工了的唾液腺,不自覺地分泌出了一點點津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