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蜜煎櫻桃的甜膩尚在舌尖纏繞,男子已抬起眼。
墨黑的眸子空濛依舊,卻泛起了漣漪。
他重傷初醒,僅僅是保持清醒和完成吞咽,額角已滲出細密的虛汗,氣息微弱。
“多謝。”他的聲音沙啞,但比初醒時清晰了些許,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冷冽底色,即便在如此虛弱的狀態下,也未能完全掩蓋。
宋桃見他吃了蜜餞還道謝,心中懸着的石頭落了大半,眉眼彎彎,笑得甜美:“不客氣呀!你醒了就好!”
她忙又倒了溫水,笨拙地遞到他唇邊,“快喝點水,李大夫說了,你失血過多,要慢慢養。”
男人就着她的手飲了幾口,幹澀的喉嚨稍得緩解。
他靠在舊枕上微喘,視線卻未離開宋桃,那目光平靜,卻帶着失憶者本能的對自身存在的追尋。
沉默片刻,他再次開口,問題清晰而直接:“我們……是如何定下婚約的?”
他稍頓,目光鎖住宋桃有些躲閃的眼睛,“我,原本叫什麼名字?你,又如何稱呼?”
“啊?”宋桃被這連續的問題問得一懵,編造未婚夫身份時的那點勇氣瞬間消散。
如何定親?他叫什麼?她壓根沒想過細節!
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臉頰發燙,眼神飄忽不定。
她下意識絞着手指,支支吾吾:“就……就是……爹娘定的呀……我們、我們兩家是世交……”
她拼命搜刮着看過的才子佳人話本。
“你……你叫……” 她目光慌亂掃過窗外沉暮,急中生智,想起話本裏一個頗有好感的俠客姓氏,“你叫裴風!對,裴風!風雲的風!”
她覺得這名字聽起來利落又有些氣魄,靠譜多了。
“裴……風……” 他低聲重復。
隨即抬眼,等待下文。
宋桃見他未立刻質疑,膽子稍壯,繼續編織:“我……我叫宋桃,桃花的桃。我們……我們從小就認識的,你……你之前常來找我玩,還總給我帶糖蒸酥酪和蜜煎櫻桃……”
她越說聲音越小,因爲裴風正靜靜看着她,那雙過於漂亮的鳳眼空濛之下,仿佛有洞察人心的力量,讓她心虛不已。
“是嗎……”他輕輕應道,不置可否,轉而問,“那我家中,還有何人?原本,打算何時成親?”
“家中……”宋桃卡殼了,硬着頭皮按最尋常的設定編,“你……你爹娘去世得早,你是一個人……對,你是一個人!所以我們才急着成親,好……好互相照應!”
說到成親日期,她頭皮發麻,胡亂道:“就、就下個月!下個月十五!黃道吉日!”
她說完,緊張地偷瞄裴風。
只見他聽完,並未立刻說話,只是緩緩閉上眼,長睫在蒼白臉頰投下陰影,似在消化信息。
舊宅陷入微妙寂靜,只有兩人呼吸交錯。
宋桃屏息凝神,時間仿佛凝滯。
良久,他才重新睜眼,目光掠過她泛紅的臉頰和絞緊的手指,最終落在地面那塊掉落的軟布上。
“原來……如此。”他極輕地說,聲音帶着重傷的疲憊和一種隔霧看花的疏離。
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
這份不追問,對宋桃已是赦免。
她頓時鬆氣,臉上漾開笑容,帶着劫後餘生的雀躍:“你相信就好!你餓不餓?我去熬點粥?李大夫說只能吃清淡的。”
不等裴風回答,她便起身輕快地朝外走,念叨着:“米和炭火在隔壁,你等着,很快!”
看着她忙碌跑開的背影,裴風眸色深沉如夜。
他嚐試動手指,鑽心疼痛立刻從胸口傳來,悶哼一聲,冷汗涔涔。
這身體,虛弱超乎想象。
而那自稱他未婚妻的少女漏洞百出,天真稚嫩得近乎可笑。
世交?父母雙亡?下月成親?處處透着倉促編造的痕跡。
她爲何撒謊?
他抬眼打量這屋子。
蛛網密布,殘破陳舊,絕非世交安置未來女婿之所。
還有這身幾乎致命的傷勢……
然而,她看向他的眼神,清澈見底,只有純粹擔憂和不諳世事的歡喜,無絲毫惡意,甚至帶着笨拙的親近意圖。
他重傷未愈,記憶全失,身處不明。
這漏洞百出的未婚妻和隱蔽廢宅,或許是眼下唯一庇護。
當他再次抬眼,眸中深沉審視已悄然隱去,只剩符合虛弱狀態的茫然與疲憊。
不多時,宋桃端着一碗近乎糊掉的粥回來。
她小心攪動,不好意思:“火候沒掌握好……你將就喝點?”
她自然地坐到床沿,舀起一勺,吹了吹遞到他嘴邊:“來,張嘴。”
裴風微微一怔。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臉,杏眼滿是認真期待,仿佛喂他喝粥天經地義。
少女身上淡淡甜香,與他周身血腥藥味格格不入。
他自幼……似乎從未與人如此親近。
一種陌生的感覺,讓他身體瞬間僵硬。
“我自己來。”他試圖抬手,卻沉重無力。
“哎呀別動!”宋桃連忙按住他,“李大夫說了不能亂動,會扯到傷口!我來喂你!”
裴風沉默了一下,看着唇邊賣相不佳的粥,又看看她不容拒絕的眼睛,終是妥協般,微微張口。
帶焦糊味的粥滑入喉嚨。
他盡數咽下。
宋桃見他乖巧,心裏滿意,一邊喂一邊絮叨:“多吃點好得快。等你好些,我去求阿娘,讓你住家裏去,這裏太破了……”
裴風安靜聽着,偶爾單音回應。
目光掠過她纖細手指,泛紅臉頰,顫動長睫。
喂完粥,宋桃又拿軟布沾溫水,想替他擦拭臉頰脖頸殘留血污。
“我……自己……”他再次試圖拒絕親密照料。
“你別動嘛!”宋桃執拗湊近,一手輕扶他下頜,另一手拿軟布小心擦拭。
“你看,這裏還有……那天嚇死我了,你流了好多血……”
動作很輕,帶着天然溫柔,指尖偶爾擦過他臉頰皮膚,帶來微涼柔軟觸感。
裴風身體繃得更緊。
少女氣息拂在耳畔,帶着甜香溫熱。
她靠得極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臉頰細小柔軟的絨毛,在最後天光映照下泛着淡金。
一種陌生混雜着窘迫不自在的情緒蔓延。
他下意識想偏頭避開,卻被她固定下頜,動彈不得。
只能被動承受這細致笨拙的擦拭,耳根處,竟隱隱泛起一絲極淡紅暈。
他自幼所處環境,何曾有過這般毫無距離觸碰?
即便是療傷,也該是……
該是什麼?腦海依舊空白。
“好了!”宋桃完成擦拭,滿意地看着他恢復潔淨的臉龐,蒼白卻更顯眉眼如畫,俊美令人屏息。
她笑嘻嘻收回手,毫無芥蒂誇贊:“這樣好看多啦!”
裴風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復雜,低低應聲:“嗯。”
夜色徹底籠罩廢宅。
宋桃點亮小油燈,昏黃光暈搖曳,驅散部分黑暗,也投下更多晃動陰影。
她將李大夫留下的藥熬好,依舊不容分說喂他喝下。
藥汁極苦,裴風眉頭未皺,平靜喝完。
藥力發作,加之身體極度虛弱,他很快再陷沉睡。
宋桃守在一旁,看他睡夢中微蹙眉頭,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替他撫平。
指尖即將觸碰瞬間,她猶豫一下,最終輕輕落下。
皮膚微涼,觸感細膩。
宋桃像做壞事般飛快收手,心跳加快。
看着沉睡的裴風,越看越滿意。
菩薩待她不薄,賜給她這麼好看的未婚夫,雖然來歷奇怪傷重,但人醒了就好。
她趴在床邊,看着跳動燈花,幻想等他好了帶他回家,阿娘驚訝,鄰裏羨慕……想着想着,眼皮沉重,最終伏在床邊沉沉睡去。
她不知,在她呼吸均勻綿長後,床榻上本該沉睡的男子,緩緩睜開了眼。
墨黑眸子在昏黃燈光下,清明冷靜,毫無睡意。
他微微側頭,看着伏在床邊睡得毫無防備的少女,側臉在燈光下柔和如暖玉,嘴角帶一絲甜甜笑意,仿佛夢到極好事情。
目光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復雜難辨。
然後,他抬起右手,攤開眼前。
這只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虎口和指腹處,覆蓋着粗糙厚繭。
常年握持某物留下的印記。
他輕輕收攏手指,感受指關節活動時熟悉力量感。
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