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周二早晨 6:50
地點:市一院心外科病房
走廊裏的燈還亮着夜間的冷白。林硯推開病房區玻璃門時,早班護士剛把第一輛治療車推出來。
“林主任早。”
“早。昨晚平穩嗎?”
“3床後半夜心率有點快,給了半支艾司洛爾,穩住了。5床……”
護士翻着手裏的交班本。林硯已經走到3床門口,透過玻璃窗看了一眼——患者睡着,監護儀屏幕上的綠色波形規律跳動。他繼續往前走。
7:05,醫生辦公室
晨交班會。值班住院醫小李站在投影前,眼圈發黑。
“昨晚新收兩個。一個是主動脈瓣重度狹窄,八十二歲,家屬要求手術。另一個是感染性心內膜炎,吸毒史,三尖瓣贅生物。”
幻燈片上出現心髒超聲圖像。會議室裏響起輕微的議論聲。
“八十二歲那個,EF值多少?”副主任王明抬起頭。
“45%。”
“太低了。”王明搖頭,“麻醉風險太高,不建議做。”
林硯坐在角落,手裏轉着一支筆。筆是黑色的,筆帽有點鬆,轉起來會發出細微的咔噠聲。
“患者本人什麼意願?”他問。
小李切到下一張幻燈片:一張照片。病床上,白發老人舉着一張紙,上面用毛筆寫着四個字——“我想活着”。
會議室安靜了。
“家屬說,老爺子是書法家。”小李補充,“確診後自己在病房寫的。”
林硯停止轉筆。筆倒在桌面上,滾了半圈。
“做術前評估。”他說,“冠脈造影、肺功能、頸動脈超聲全部做一遍。如果其他髒器功能可以,就做。”
王明皺眉:“林主任,這個年齡,這個心功能……”
“所以才要做評估。”林硯看向投影上的字,“他想活着,不是想‘有可能活着’。我們要評估的,是‘有多大可能讓他活下來’。”
7:30,病房查房
3床是個中年男人,心髒搭橋術後第三天。林硯掀開被子檢查傷口,敷料幹燥,沒有滲出。
“疼嗎?”
“有點,能忍。”患者咧嘴笑,“比犯心髒病的時候好多了。”
林硯用手指輕壓傷口周圍:“這裏呢?”
“不疼。”
“這裏?”
“嘶——有點。”
林硯直起身:“傷口愈合可以,但皮下有少量積液。今天做個床邊超聲看一下。”
他走到5床。老幹部患者,正坐在床上看報紙。
“林主任,我什麼時候能手術啊?”
“明天下午。”林硯拿起床頭的監護記錄,“今天再做一次心髒超聲,看看瓣膜情況有沒有變化。”
“能不能提前到上午?”老幹部放下報紙,“我等得心慌。”
“上午是另一台急診手術。”林硯翻着化驗單,“您的病情穩定,按計劃做更安全。”
老幹部還想說什麼,林硯已經轉向下一床。
8:15,手術室
今天第一台是二次開胸。患者十年前做過二尖瓣置換,現在瓣膜衰敗,需要再次手術。
林硯刷手時,麻醉科張主任走進來。
“林硯,這個病人血小板只有六萬。”
“我知道。”
“術中出血風險很大。”
“所以才要早點開。”林硯沖掉手上的泡沫,“拖到下午,他緊張,血小板會更低。”
手術開始。電鋸切開胸骨時,林硯說:“準備好自體血回收。所有出血點,電凝後加縫扎。”
粘連很重。上一次手術留下的瘢痕組織把心髒和胸骨緊緊粘在一起,分離每一步都在滲血。
“吸引器。”林硯伸手。
吸引頭伸進術野,吸走積血,但新的血又滲出來。紗布一塊接一塊地染紅。
“血壓?”林硯問。
“90/50。”麻醉醫生答,“在掉。”
“加快輸液。紅細胞備好了嗎?”
“備好了。”
“先不輸。”林硯說,“再撐一會兒。”
他繼續分離。動作精確得像在拆彈——剪開一層組織,電凝,縫扎,再剪下一層。汗水從他的額頭流下來,流進眉毛,他搖搖頭,巡回護士趕緊用紗布給他擦。
“主任,出血量已經八百了。”一助提醒。
“我知道。”
“要不要轉體外循環?”
“再給我兩分鍾。”
這兩分鍾格外漫長。監護儀的滴滴聲、電刀的滋滋聲、吸引器的抽吸聲,混成一片。
終於,心髒完全遊離出來。林硯長出一口氣:“準備體外循環。”
管道連接,轉機開始。人工心肺機代替了心髒和肺的功能,術野裏的出血立刻減少了。
“現在好了。”林硯說,“慢慢做。”
10:40,手術室外
林硯剛出來,一個中年女人就沖過來,是第二台手術患者的家屬。
“林主任!我爸爸那個手術……”
“按計劃,下午兩點。”林硯邊走邊摘口罩,“術前談話做過了,還有什麼問題?”
“我、我就是害怕……”女人眼圈紅了,“他那麼大年紀……”
林硯停下腳步。他轉過身,看着女人。
“我也怕。”他說。
女人愣住。
“每次做高齡患者手術,我都怕。”林硯繼續說,“但怕解決不了問題。你們家屬現在要做的,是相信我們,也相信老爺子。”
女人擦擦眼睛:“那……成功率有多少?”
“沒有成功率這個說法。”林硯說,“只有‘我們盡全力,他也盡全力’。回病房等着吧,有情況會通知你。”
他轉身走向更衣室。
11:20,食堂
林硯端着餐盤找位置時,看見了蘇清媛。她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桌子,面前擺着一份幾乎沒動的飯菜,手裏拿着手機,眉頭緊皺。
林硯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蘇清媛抬頭,看見是他,愣了一下。
“怎麼?”林硯拿起筷子。
“沒怎麼。”蘇清媛把手機扣在桌上,“上午收了兩個重症肺炎,一個已經插管了。”
“社區醫院轉來的?”
“嗯。”蘇清媛拿起勺子,又放下,“灌洗液結果出來了。”
林硯夾菜的手停住。
“PAS染色陽性。”蘇清媛說,“確診肺泡蛋白沉積症。”
兩人沉默了幾秒。食堂裏人聲嘈雜,打飯窗口排着隊。
“全肺灌洗的方案我寫好了。”林硯說,“下午拿給你看。”
蘇清媛點頭。她終於舀起一勺飯,送進嘴裏,嚼得很慢,像在思考什麼。
“那個廠家,”她忽然說,“康安醫療,我查了工商注冊信息。法人代表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名下只有這一家公司,注冊資本三百萬。”
“生產地址呢?”
“在開發區,但具體地址查不到,可能是掛靠的。”蘇清媛壓低聲音,“更奇怪的是,這家公司上個月突然注銷了。”
林硯放下筷子。
“注銷了?”
“嗯。就在社區醫院更換椅子之後兩周。”蘇清媛看着他,“你覺得這意味着什麼?”
林硯沒回答。他拿起湯碗,喝了一口。紫菜蛋花湯,有點鹹。
“先處理眼前的病人吧。”他說,“椅子的事,等患者穩定了再說。”
蘇清媛盯着他看了幾秒,然後笑了——不是開心的笑,是那種“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笑。
“行。”她說,“下午我去ICU找你。”
13:00,心外科辦公室
林硯在看下午手術的影像資料時,手機震了。是醫務科。
“林主任,有個事得跟您商量一下。”電話那頭的語氣很客氣,“明天那台老幹部手術,能不能調到上午第一台?”
“爲什麼?”
“這個……患者家屬有些特殊要求,希望能早點做。”
“上午第一台是主動脈夾層急診,昨晚收的,等不了。”林硯說,“老幹部可以排第二台,但不能再提前了。”
“可是家屬那邊……”
“病情優先,不是家屬優先。”林硯說,“如果家屬有意見,讓他們來找我。”
他掛斷電話,繼續看影像。主動脈根部的解剖結構復雜,需要設計好吻合位置。
五分鍾後,門被敲響了。
進來的是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手裏提着公文包。
“林主任您好,我是劉老的兒子。”男人遞上名片,“在省辦公廳工作。”
林硯接過名片,放在桌上,沒看。
“您父親的手術,我們安排得很妥當。”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笑着,“只是老爺子年紀大了,等久了焦慮。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調到上午?我們全家都感激不盡。”
“不能。”林硯說,“上午那台是救命的,等不了。”
“我們可以給那位患者一些補償……”
“這不是補償的問題。”林硯抬起頭,“這是誰先死誰後死的問題。您希望您父親成爲那個‘讓別的患者等死’的人嗎?”
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理解您的擔心。”林硯語氣緩和了些,“但醫院有醫院的規矩。明天下午兩點,我們一定給您父親做好手術。請相信我們。”
男人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麼,點點頭出去了。
林硯繼續看影像。看了十分鍾,他忽然拿起那張名片,看了一眼,然後撕成兩半,扔進垃圾桶。
14:30,ICU
全肺灌洗準備就緒。患者已經麻醉,雙腔氣管插管完成,一側肺通氣,一側肺準備灌洗。
蘇清媛穿上無菌衣,站在林硯旁邊。
“第一次做?”她問。
“第一次。”林硯檢查着灌洗管道,“你看過相關文獻嗎?”
“看過五篇,三個國家的病例報告。”蘇清媛說,“灌洗液溫度要控制在37度,每次灌洗量500到1000毫升,總灌洗量一般在十升左右。”
“今天先做五升。”林硯說,“看看患者耐受情況。”
灌洗開始。溫熱的生理鹽水灌入一側肺,然後吸出。起初的灌洗液是乳白色的混濁液,像稀釋的牛奶。
“這就是沉積的蛋白物質。”蘇清媛盯着收集瓶,“正常肺泡表面活性物質,但過量沉積了。”
第三次灌洗時,監護儀忽然報警。
“血氧掉了!”麻醉醫生喊,“85%!”
“暫停灌洗。”林硯說,“加強通氣。”
蘇清媛迅速調整呼吸機參數。血氧慢慢回升到90%,91%,92……
“繼續嗎?”她看向林硯。
林硯盯着監護儀上的數字。他的手指在無菌單上輕輕敲擊,一下,兩下,三下。
“繼續。”他說,“但灌洗量減到300毫升每次,灌洗時間延長。”
灌洗繼續。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血氧又掉了三次,每次都被他們調回來了。灌洗液逐漸從乳白色變成淡黃色,最後變成接近清亮的顏色。
“應該差不多了。”蘇清媛看着最後一瓶灌洗液,“蛋白物質基本清除。”
林硯點頭:“封管,轉單肺通氣,觀察半小時。”
16:00,ICU走廊
兩人靠在牆上,手裏拿着護士給的盒裝牛奶。
“你覺得有效嗎?”蘇清媛問。
“要看他醒過來後的氧合指數。”林硯撕開吸管包裝,“理論上應該改善。”
蘇清媛也撕開吸管,插進牛奶盒。她喝了一口,忽然說:“你上午那台二次開胸,做得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
“麻醉科張主任說的。”蘇清媛笑,“他說你硬是在沒轉機的情況下分離了粘連,出血量控制得不可思議。”
林硯喝牛奶,沒說話。
“你是不是有什麼秘訣?”蘇清媛半開玩笑地問。
“有。”林硯認真地說。
“什麼?”
“多做,多看,多犯錯。”林硯說,“然後記住每一次犯錯。”
蘇清媛愣了愣,然後笑出聲來。這是林硯第一次聽見她真正笑出聲,聲音清亮,在安靜的走廊裏顯得有些突兀。
她自己也意識到了,立刻收住笑,咳嗽了一聲。
“抱歉。”
“沒事。”林硯說,“你應該多笑笑。”
蘇清媛看他一眼,沒接話。她低頭喝牛奶,耳根微微發紅。
17:30,病房
林硯巡視術後病人。3床那個書法家老爺子已經醒了,看見他進來,努力抬起手。
林硯走過去。
老爺子用顫抖的手指,在空中慢慢劃了四個字——
“謝謝你們”。
林硯握住他的手:“好好休息,明天還要做康復訓練。”
老爺子點頭,閉上眼睛,眼角有淚滑下來。
18:40,辦公室
林硯寫完最後一本病歷,關上電腦。窗外天已經黑了,城市燈火亮起。
手機震了一下。是蘇清媛發來的短信:
“患者醒了,血氧98%(吸氧狀態下),自述呼吸順暢很多。初步看灌洗有效。明天繼續另一側肺。”
林硯回復:“好。辛苦了。”
他放下手機,靠在椅背上。一天的手術,一天的決策,一天的談話,都在這一刻沉澱下來。
走廊裏傳來護士的腳步聲,推着治療車,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規律而平穩。遠處隱約傳來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那是生命還在繼續的信號。
林硯站起來,關上燈,走出辦公室。
走廊的燈光明亮而安靜。他走向電梯,按下按鈕。
電梯門映出他的影子——白大褂有些皺,肩膀微微下垂,但背依然挺直。
門開了。他走進去,按下“1”樓。
電梯下行。失重感襲來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蘇清媛下午在走廊裏的笑聲。
很短暫,但很真實。
電梯到達一樓,門開。大廳裏還有零星的患者家屬,坐在長椅上等待。
林硯穿過大廳,推開玻璃門。夜風迎面吹來,帶着初夏的溫度。
他回頭看了一眼住院樓。那些亮着燈的窗戶後面,是無數正在進行的生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