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周三早晨 7:10
地點:市一院急診搶救室
電話打到林硯手機上的時候,他正在咖啡機前等一杯美式。黑色的液體緩緩滴落,手機在口袋裏震動,第三聲。
“林主任,急診搶救室,需要您立刻下來。”是蘇清媛的聲音,比平時快半拍。
“什麼情況?”
“二十六歲孕婦,孕32周,突發胸痛一小時,CT提示主動脈夾層A型,從根部撕到髂動脈。”
林硯按下咖啡機的暫停鍵。半滿的紙杯停在托盤上。
“血壓?”
“190/110,用了硝普鈉勉強壓到160/90。心率140。”蘇清媛頓了頓,“胎心監護顯示胎兒窘迫。”
“我下來。”
7:18,搶救室
平車周圍圍了至少八個醫護。林硯撥開人群走進去,看見患者的第一眼就明白了情況的危重——年輕女人臉色慘白,雙手捂着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短促而費力。
“林硯。”蘇清媛指着監護儀屏幕,“夾層累及右冠狀動脈開口,心電圖已經出現下壁導聯ST段抬高。心梗了。”
林硯掀開被子。患者隆起的腹部隨着呼吸起伏,腹壁上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紋路。
“孕周?”
“32周+5天。”產科主任劉醫生答,“但胎心減速,變異消失,不能再等。”
“心髒手術和剖宮產,哪個先做?”麻醉科張主任問。
所有人都看向林硯。
“同時做。”林硯說。
搶救室安靜了一秒。
“怎麼同時?”張主任皺眉,“開胸和開腹,體位、術野、麻醉管理都沖突。”
“產婦取半左側臥位,胸腹聯合切口。”林硯語速快而清晰,“先開腹,五分鍾內取出胎兒,交給新生兒科。然後立刻開胸,做主動脈置換。”
蘇清媛盯着他:“你有多少把握?”
“沒把握。”林硯說,“但不這麼做,母嬰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他看向劉醫生:“產科需要幾分鍾從開腹到取出胎兒?”
“最快三分鍾。”
“新生兒科呢?準備好搶救了嗎?”
“在路上了。”蘇清媛說,“我十分鍾前通知的。”
林硯點頭。他轉向張主任:“麻醉方案?”
“全身麻醉,但誘導藥要選對胎兒影響最小的。胎兒取出前不能用肌肉鬆弛劑,否則會影響呼吸。”
“可以。”林硯說,“手術室準備好了嗎?”
“3號手術室,最大那間。”護士長答,“器械全部備齊,體外循環機組已經在預熱。”
“走。”林硯推起平車。
7:35,手術室
無影燈全部打開,三組人擠在手術室裏——心外科、產科、新生兒科。林硯刷手時,看見蘇清媛也穿上了手術衣。
“你幹什麼?”
“幫忙。”蘇清媛說,“你需要一個熟悉急診搶救的人盯着生命體征。”
林硯沒反對。他沖幹淨手,走進手術間。
患者已經麻醉。半左側臥位,胸腹部的皮膚消毒完畢,綠色的無菌單鋪好,露出即將切開的區域——從胸骨正中到肚臍下方。
“計時開始。”林硯說。
7:38
手術刀落下。產科劉醫生負責腹部部分,切口劃開,皮下脂肪、筋膜、腹膜一層層打開。
“子宮壁暴露。”劉醫生說。
“繼續。”林硯盯着監護儀。
7:40
子宮切開。羊水涌出。劉醫生伸手進去,托住胎兒頭部。
“胎兒取出——現在!”
一個小小的身體被捧出來,青紫色,沒有哭聲。新生兒科醫生立刻接過去,放到旁邊的輻射台上。
“清理呼吸道,正壓通氣!”
7:41
手術室裏響起微弱的、貓叫似的哭聲。很輕,但確實在哭。
“Apgar評分,1分鍾,5分。”新生兒科醫生喊,“繼續搶救。”
林硯沒回頭。他的刀已經落在胸骨正中。
“電鋸。”
7:43
胸骨鋸開。林硯撐開胸骨,心髒暴露在視野裏——主動脈根部明顯擴張,外膜呈現暗紫色,像一顆隨時會爆裂的果子。
“準備體外循環。”林硯伸手,“主動脈插管。”
7:51
體外循環建立。心髒停跳,人工心肺機開始工作。
現在,真正的挑戰才開始。
林硯要切除從根部到弓部的病變主動脈,換上人造血管。難點在於:夾層累及冠狀動脈開口,他必須在人造血管上重新開出兩個口,把左右冠狀動脈像移植花木一樣接上去。
而且,因爲妊娠,產婦的血管壁比常人更脆。
“剪刀。”林硯說。
他剪開主動脈。夾層的內膜像劣質牆紙一樣剝脫下來,裏面是血凝塊和撕裂的碎片。
“病變範圍比CT顯示的更廣。”一助低聲說,“弓部也受累了。”
林硯沒說話。他清理掉所有壞死組織,測量長度,拿起人造血管。
“5-0 Prolene縫線。”
縫針穿過人造血管和殘餘的主動脈壁。第一針,第二針……針距必須完全均勻,任何一處疏漏都會導致術後吻合口漏,那是致命的。
手術室裏只剩下呼吸機的聲音,以及器械傳遞時輕微的碰撞聲。
8:30
“左側冠狀動脈吻合完成。”林硯剪斷縫線,“檢查有沒有出血。”
蘇清媛湊近術野看。她用鑷子輕輕撥開周圍組織:“幹淨。”
“右側準備。”
9:15
就在吻合右側冠狀動脈時,監護儀忽然報警。
“靜脈引流不暢!”灌注師喊,“中心靜脈壓升高!”
林硯抬起頭。透過手術放大鏡,他能看到患者的臉色在變暗——不是燈光錯覺,是真的發紺。
“什麼原因?”
“可能是下腔靜脈受壓。”蘇清媛說,“體位問題,或者腹腔出血?”
產科劉醫生立刻檢查腹部切口:“腹腔沒有明顯出血。”
“但子宮在收縮。”劉醫生補充,“產後正常收縮,但可能壓迫到下腔靜脈。”
“調整體位。”林硯說,“往左側再傾斜10度。”
護士調整手術床。五秒鍾後,灌注師說:“引流改善了一點,但還不夠。”
林硯盯着心髒。人造血管還沒完全吻合好,不能現在關胸。
“林硯。”蘇清媛忽然說,“你記不記得,孕婦的血容量比正常人多40%?”
“記得。”
“那她現在實際血容量是多少?”
林硯愣了一瞬。他看向麻醉醫生:“術前體重?”
“68公斤。”
“按孕期血容量增加40%計算,她總血容量大約……”林硯快速心算,“五千毫升左右。但手術開始到現在,出血量加體外循環預充量,我們已經用了三千五百毫升液體。”
“她可能不是靜脈受壓。”蘇清媛說,“是血容量不足導致的靜脈回流不夠。”
麻醉醫生搖頭:“但中心靜脈壓很高啊。”
“CVP高不一定代表容量足夠。”蘇清媛說,“可能是血管收縮、心髒順應性差。給她快速輸注200毫升膠體,看看反應。”
麻醉醫生照做。三十秒後,灌注師說:“靜脈引流改善了!”
林硯看了蘇清媛一眼。她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雙眼睛,正專注地盯着監護儀。
“繼續吻合。”林硯低下頭。
10:05
人造血管完全吻合完畢。林硯檢查每一個針腳,確認沒有滲漏。
“準備復溫,心髒復跳。”
體外循環機開始給血液加溫。患者的體溫慢慢從28度回升到34度。
“復跳準備。”
林硯撤除主動脈阻斷鉗。血液重新流入冠狀動脈。
心髒沒有反應。
蒼白的心肌靜靜躺在胸腔裏,一動不動。
“室顫了。”一助說。
“除顫。20焦耳。”
電極板貼上心髒。按下按鈕——心髒彈跳了一下,恢復靜止。
“30焦耳。”
第二次除顫。心髒短暫顫動幾下,又停了。
手術室裏氣氛凝固。林硯盯着那顆心髒,腦子裏飛快閃過所有可能性:缺血時間太長?冠狀動脈吻合不好?電解質紊亂?
“林硯。”蘇清媛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你剛才吻合右冠時,針腳是不是比左邊密?”
林硯猛地看向她。
“我數了針數。”蘇清媛說,“左邊15針,右邊17針。雖然針距均勻,但右邊多縫了兩針,可能造成了局部狹窄。”
林硯沒有爭辯。他拿起放大鏡,湊近右冠狀動脈吻合口。
透過鏡片,他看到蘇清媛是對的——那個吻合口略微收緊,像系得太緊的鞋帶。
“剪刀。”他說。
拆掉兩針。重新縫合。
“再試一次除顫。”
電極板再次貼上。按下按鈕。
這一次,心髒跳動了——先是微弱的、不規則的顫動,然後逐漸轉爲有力的、規律的收縮。
咚。咚。咚。
監護儀上出現正常的心電圖波形。
手術室裏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11:20
關胸結束。患者被送往心外科ICU。
林硯和蘇清媛並排站在洗手池前。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流譁譁沖過手指。
“你怎麼數出來的?”林硯問。
“什麼?”
“針數。”
蘇清媛擠洗手液:“我習慣了。急診搶救時,經常要快速評估醫生做了多少操作。數針腳是基本功。”
林硯關掉水。他抽出紙巾,慢慢擦手,從指尖擦到指縫。
“謝謝。”他說。
蘇清媛也關了水:“不用。患者活下來最重要。”
兩人沉默着擦幹手。窗外陽光刺眼,已經是中午。
“那個孕婦,”蘇清媛忽然說,“術前問病史時,她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說,上周覺得腰酸,去社區醫院做理療。在那裏坐了半個小時的‘治療椅’,說是帶加熱和按摩功能。”
林硯擦手的動作停住。
“同款椅子?”
“不確定。”蘇清媛把紙巾扔進垃圾桶,“但她說,坐完椅子後第二天,就開始胸悶。”
林硯看着她:“你認爲有關聯?”
“不知道。但太巧了。”蘇清媛說,“一個孕32周的健康年輕女性,沒有馬凡綜合征,沒有高血壓病史,突然發生主動脈夾層——這本身就罕見。”
“你想查?”
“已經在查了。”蘇清媛說,“我讓護士留了她的血樣,加做了重金屬和有機溶劑篩查。”
林硯點點頭。他看了眼牆上的鍾,11:35。
“下午還有一台手術。”他說。
“知道。那個老幹部。”蘇清媛轉身往外走,“祝順利。”
“等等。”
蘇清媛回頭。
林硯從白大褂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遞過去:“你早上沒吃飯吧?”
蘇清媛愣了一下,接過。包裝紙沙沙作響。
“你怎麼知道?”
“你說話時有低血糖的語氣。”林硯說,“快,不穩,像急着要把話說完。”
蘇清媛撕開包裝,咬了一口。黑巧克力,很苦。
“難吃。”她說。
“但提神。”林硯說,“我下午那台手術,可能需要你幫忙。”
“我?”
“老幹部有慢性阻塞性肺病,術後大概率要轉ICU。你熟悉呼吸管理。”
蘇清媛又咬了一口巧克力,嚼着,沒立刻回答。
“幾點手術?”
“兩點。”
“我看情況。”她說,“如果不忙,我過去。”
林硯點頭。兩人各自走向不同的更衣室。
13:50,手術室
老幹部已經麻醉。林硯刷手時,張主任走過來。
“林硯,剛才急診那個孕婦,術後情況穩定。胎兒評分也上來了,轉到新生兒ICU了。”
“嗯。”
“手術做得很漂亮。”張主任頓了頓,“但我聽說,你和蘇主任數針腳的事。”
林硯擠消毒液:“怎麼了?”
“沒什麼。”張主任笑,“就是覺得,你們倆配合起來,有點像當年的我和我老婆。”
林硯抬頭:“您愛人也是醫生?”
“麻醉醫生。”張主任說,“退休了。當年我們也是在一個手術室裏,她看我麻醉,我看她操作,時間久了,不用說話都知道對方下一步要幹什麼。”
林硯沖掉手上的泡沫:“那挺好的。”
“是挺好的。”張主任看着他,“所以啊,遇到合適的工作搭檔,要珍惜。”
林硯沒接話。他轉身進了手術室。
14:00
手術開始。老幹部的瓣膜鈣化很嚴重,像石頭一樣硬。林硯用咬骨鉗一點點清除鈣化灶,再縫上人工瓣膜。
過程順利。沒有突發情況,沒有大出血,沒有意外。
但越是這樣的手術,林硯越是專注。因爲他知道,平靜的水面下往往有暗流。
15:30
瓣膜置換完成。心髒復跳順利。
就在準備關胸時,林硯忽然感覺眼前晃了一下。
不是頭暈。是那個界面——又出現了。
半透明,浮在視野正中央。
【患者術中情況穩定】
【但檢測到血鉀濃度異常升高趨勢:當前4.8 mmol/L,30分鍾內可能升至6.0以上】
【建議:復查血氣,排查輸入液體鉀含量】
林硯眨眨眼。界面消失了。
“麻醉醫生。”他說。
“怎麼了林主任?”
“抽個血氣,查電解質。”
“十五分鍾前剛查過,正常。”
“再查一次。”
麻醉醫生雖然疑惑,還是照做了。五分鍾後,結果出來。
“血鉀5.1!”麻醉醫生驚呼,“怎麼升這麼快?”
“查輸入的液體。”林硯說,“尤其是庫存血。”
很快發現問題:一袋紅細胞懸液鉀離子含量超標,是正常值的兩倍。
“換掉,繼續輸。”林硯說。
危機解除。手術繼續。
16:10
手術結束。患者送往ICU。
林硯走出手術室時,看見蘇清媛等在走廊裏。她靠着牆,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
“聽說你提前發現了高鉀血症?”她問。
“運氣。”林硯說。
“不是運氣。”蘇清媛走過來,和他並肩往外走,“是你注意到了細節。哪個細節?”
林硯沉默了幾秒。
“尿液顏色。”他說,“高鉀血症會影響腎小管,尿液顏色會變深。雖然只深了一點點。”
蘇清媛停下腳步,看着他:“你連尿袋的顏色都看?”
“看。”林硯說,“所有細節都看。”
兩人繼續走。走廊很長,日光燈在頭頂發出穩定的嗡鳴。
“孕婦的血樣結果出來了。”蘇清媛忽然說。
“怎麼樣?”
“重金屬正常。但檢出了微量的有機磷化合物——一種工業溶劑,常用於塑料軟化劑。”
林硯也停下腳步:“塑料軟化劑?”
“嗯。”蘇清媛壓低聲音,“我查了資料,那種社區醫院的‘治療椅’,椅面和靠背的塑料部分,可能會添加這種物質來增加柔軟度。如果加熱,會加速揮發。”
“但吸入揮發物,怎麼會導致主動脈夾層?”
“不知道。”蘇清媛說,“這只是猜測。還需要更多病例佐證。”
他們走到電梯口。林硯按下按鈕。
“如果真是這樣,”他說,“那麼坐過那些椅子的人,可能都會出現健康問題。”
“而且可能不是立刻出現,是潛伏期後爆發。”蘇清媛說,“那個孕婦坐了椅子一周後發病。其他病人呢?會不會在一個月後?兩個月後?”
電梯門開了。裏面空無一人。
兩人走進去。門關上。
狹小的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鏡面般的電梯內壁映出他們的影子——兩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臉上都帶着疲憊,但眼睛都亮着。
“你打算怎麼辦?”林硯問。
“先收集數據。”蘇清媛說,“所有近期在社區醫院就診後出現罕見病的患者,都嚐試聯系,問他們有沒有坐過那種椅子。”
“需要我幫忙嗎?”
“暫時不用。”蘇清媛說,“等有眉目了,我會告訴你。”
電梯到達一樓。門開。
大廳裏人來人往,掛號窗口排着長隊,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和焦慮混合的氣味。
“我去ICU看那個老幹部。”林硯說。
“我去急診接班。”蘇清媛說。
兩人點頭,各自轉身。
走了幾步,林硯忽然回頭:“蘇主任。”
蘇清媛回頭。
“注意安全。”他說,“調查的事,別一個人沖太前。”
蘇清媛看了他兩秒,嘴角微揚:“你也是。做手術,別太拼。”
她轉身走了。白大褂的衣角在人群中一閃,消失在拐角。
林硯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向ICU。
走廊的窗戶外面,天色開始暗了。遠處的城市燈火一盞盞亮起,像星辰墜落人間。
他想起今天那顆重新跳動的心髒。
想起那聲微弱的嬰兒啼哭。
想起手術刀切開皮膚時,生命暴露出來的、最原始也最堅韌的模樣。
電梯的數字在跳動。1,2,3……
他走進去,按下ICU的樓層。
新的一天即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