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周一中午 12:40
地點:市一院急診科搶救室
蘇清媛把最後一口盒飯扒進嘴裏的時候,搶救室的門被撞開了。
平車軲轆碾過地膠的聲音尖銳刺耳。護士小劉的聲音拔高了三度:“呼吸衰竭!血氧70%!”
蘇清媛扔下筷子,塑料飯盒在桌面上彈了一下。她起身,白大褂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有道淺淺的舊疤——不是刻意描寫的疤痕,是某次搶救時被破碎的輸液瓶劃的,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形狀。
“什麼情況?”她人已經到平車旁,手按上患者頸動脈。
“七十六歲男性,社區醫院轉來的。”跟車醫生語速飛快,“咳嗽三天,今天早上開始喘,社區給了平喘藥沒效果,中午意識模糊。”
蘇清媛掀開患者眼皮,瞳孔對光反射遲鈍。她低頭聽呼吸音——滿肺的溼囉音,像燒開的水壺。
“急性左心衰合並肺水腫。”她直起身,“插管準備。小劉,查血氣、BNP、心肌酶譜。聯系心內科急會診。”
“心內科王主任在手術。”
“那就找二線。”蘇清媛接過護士遞來的喉鏡,“誰在?”
“林硯林主任剛下手術。”
蘇清媛動作頓了一下:“叫他來。”
12:53
林硯走進搶救室時,氣管插管已經完成。呼吸機規律的送氣聲裏,蘇清媛正盯着監護儀調整參數。
“病人呢?”林硯問。他沒說“你好”,也沒寒暄。
蘇清媛也沒回頭,手指着平車:“那兒。BNP一萬二,肌鈣蛋白陰性。社區醫院給了呋塞米和硝酸甘油,效果不好。”
林硯走到床邊。他先看了眼呼吸機屏幕,然後掀開被子檢查下肢——雙側腳踝水腫,按壓有凹陷。
“尿量多少?”
“插管前半小時,50毫升。”護士答。
林硯伸手觸摸患者頸靜脈。怒張。他收回手,從白大褂口袋裏掏出自己的聽診器——不是搶救室公用的,是他自己的,聽頭是銀色的。
他聽了心髒,聽了肺,聽了足足一分鍾。然後直起身,看向蘇清媛:“不是單純心衰。”
蘇清媛終於轉過身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她的眼睛很亮,眼底有熬夜的血絲,但目光銳利。
“理由?”
“心音不典型。”林硯收起聽診器,“而且肺裏的囉音太對稱了。如果是急性左心衰,應該有區域性差異。”
蘇清媛走回床邊,重新拿起聽診器聽。她聽了更久,聽完左邊聽右邊,聽完前面聽後背。
“……你說得對。”她放下聽診器,“太對稱了。”
兩人對視一眼。搶救室忽然安靜了幾秒,只有監護儀的滴滴聲。
“CT。”蘇清媛說,“去做CT增強。”
“患者血壓靠多巴胺維持着。”麻醉醫生皺眉,“搬動有風險。”
“那就帶着搶救設備去。”蘇清媛已經開始寫檢查單,“我跟着。林主任你……”
“我也去。”林硯說。
13:20
CT室外的走廊裏,蘇清媛靠牆站着。林硯站在她對面的牆邊,中間隔着推平車的通道。
“你怎麼看?”蘇清媛問。
“肺栓塞不能排除。”林硯說,“但D-二聚體不高。”
“社區醫院查的D-二聚體可能不準。”
“那心衰症狀怎麼解釋?”
“可能是肺栓塞繼發右心衰,然後左心也受累。”
林硯搖頭:“病程太快了。從咳嗽到呼衰不到七十二小時,不像典型肺栓塞。”
蘇清媛沒反駁。她盯着CT室的門,手指無意識地敲着白大褂口袋裏的筆帽。嗒,嗒,嗒。
門開了。技師探出頭:“蘇主任,掃完了,你們進來看?”
兩人同時邁步。在門口,林硯側身讓了一下,蘇清媛沒客氣,先進去了。
13:28
CT屏幕上,肺窗一片白茫茫。
“彌漫性磨玻璃影。”放射科醫生指着屏幕,“小葉間隔增厚,典型的‘鋪路石征’。考慮是……肺泡出血?還是急性間質性肺炎?”
林硯和蘇清媛都沒說話。兩人盯着屏幕,幾乎同時往前湊了湊。
“這裏。”林硯指着一個區域,“肺動脈主幹好像有點充盈缺損。”
蘇清媛湊得更近,鼻尖幾乎碰到屏幕:“是僞影。你看旁邊那層就沒了。”
“但這層的形態……”
“是僞影。”蘇清媛重復,語氣肯定,“我做急診這麼多年,看過幾千張CT。這就是僞影。”
林硯看了她一眼,沒再爭辯。他退後一步:“那你怎麼解釋影像?”
蘇清媛抱着手臂,手指在肘彎處輕輕敲打。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像肺水腫,但分布太均勻。”她說,“像肺炎,但邊界太模糊。像ARDS,但病程又太快。”
她轉過身,面對林硯:“你見過類似的嗎?”
林硯沉默了幾秒。
“見過一例。”他說,“三個月前,我們科收過一個術後病人,也是突發呼吸衰竭。CT和這個很像。”
“後來呢?”
“死了。”林硯語氣平靜,“屍檢結果是:特發性肺泡蛋白沉積症。”
蘇清媛眼睛微微睜大:“PAP?”
“嗯。但那個病人有基礎血液病,長期用免疫抑制劑。”林硯看着屏幕,“這個病人呢?病史?”
“社區醫院說就是普通感冒。”
兩人又沉默了。
“送ICU吧。”林硯最終說,“做支氣管肺泡灌洗。灌洗液送病理,查PAS染色。”
蘇清媛點頭:“我聯系ICU床位。”
她掏出手機,剛撥出號碼,又按掉了:“等等。”
“怎麼?”
“灌洗要全麻。”蘇清媛說,“患者這個心肺功能,麻醉風險太高。”
“那也得做。”林硯說,“不做不知道病因。”
“我知道。”蘇清媛語氣裏有一絲煩躁,“但萬一灌洗過程中心跳停了,家屬能理解嗎?”
林硯看着她:“你是怕家屬不理解,還是怕自己判斷失誤?”
這話問得很直接。蘇清媛抬起頭,目光對上他的眼睛。
“我都怕。”她說,“不行嗎?”
林硯沒接話。他從白大褂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是早上那台手術的術前小結,背面空白。他拿出筆,快速畫了個示意圖。
“我們可以這麼做。”他在紙上畫着,“只灌洗一個肺段,用最小的灌洗量。麻醉用喉罩,不用插管,減少刺激。”
蘇清媛湊過去看。兩人頭幾乎挨在一起,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手術室消毒水味,混合着一點汗水的氣息。
“灌洗液可能不夠做所有檢查。”她說。
“那就只做PAS染色和微生物塗片。”林硯說,“先確定是不是PAP。”
蘇清媛盯着那張示意圖看了很久。她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好。”她終於說,“我做。”
14:05
ICU病房裏,灌洗準備開始。麻醉醫生調整着喉罩位置,蘇清媛在準備支氣管鏡。
林硯站在床尾,看着監護儀。血壓、心率、血氧,三個數字在屏幕上跳動,像某種不規則的密碼。
“林主任。”蘇清媛忽然叫他。
“嗯?”
“你過來幫我扶着鏡子。”
林硯走過去。他的手很穩,接過鏡子時幾乎沒有晃動。蘇清媛的手也伸過來,調整角度,兩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
都是外科醫生的手。指節分明,皮膚因爲常年刷洗而略顯粗糙,指甲剪得很短。
“進。”蘇清媛說。
鏡子滑入氣道。屏幕上出現支氣管樹的分叉,粉紅色的黏膜,隨着呼吸輕輕起伏。
蘇清媛操作得很慢。她找到右肺下葉的一個亞段,固定位置。
“灌洗。”
生理鹽水注入。幾秒鍾後,乳白色的液體被吸出——正常灌洗液應該是清亮的,這個明顯異常。
“再來一次。”蘇清媛說。
第二管,還是乳白色。
她停住動作,抬頭看向林硯。兩人都沒說話,但眼神裏是同樣的判斷。
“夠了。”蘇清媛說,“送檢吧。”
14:30
樣本被護士急匆匆送走。蘇清媛脫掉手套,扔進醫療垃圾桶,然後走到洗手池邊。
林硯也走過去,站在旁邊另一個水龍頭下。兩人並排洗手,誰都沒說話。
水聲譁譁。
“如果是PAP,”蘇清媛忽然開口,聲音在水聲裏有些模糊,“該怎麼治?”
“全肺灌洗。”林硯擠洗手液,“需要雙腔氣管插管,分側肺通氣,一側灌洗一側呼吸。”
“我們醫院能做嗎?”
“麻醉科有設備,但沒做過。”林硯搓出泡沫,“理論上可以試試。”
蘇清媛關掉水龍頭,甩甩手:“你敢做?”
林硯也關了水。他抽出紙巾擦手,擦得很仔細,從指尖到指縫。
“敢。”他說,“但需要你配合。”
蘇清媛看着他:“爲什麼是我?”
“因爲你會看CT。”林硯把紙巾扔進垃圾桶,“而且你在急診科,見過更多奇怪病例。”
這個理由很實際,實際得不像誇獎。蘇清媛卻笑了——很淺的笑,嘴角只彎了一點點。
“行。”她說,“等結果出來,如果是PAP,我們一起做。”
15:00
3號樓會議室。林硯推門進去時,裏面已經坐了七八個人。心內科、呼吸科、ICU、感染科……都是各科主任。
蘇清媛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着筆記本。林硯在她斜對面坐下。
趙教授主持會議:“開始吧。今天討論的是近期出現的多器官衰竭病例,我們醫院已經收了四例。蘇主任,你先介紹?”
蘇清媛站起來,打開投影。屏幕上出現四份病歷的摘要。
“病例一,五十八歲男性,以急性腎衰起病,三天後出現肝衰、呼衰。病例二,六十二歲女性,先出現心衰,後出現腦病。病例三和四都是七十歲以上,多器官同時受累。”
她切換頁面,是化驗結果:“共同點是:炎症指標都不高,自身免疫抗體陰性,病毒篩查陰性,沒有明確感染源。”
會議室裏響起翻紙頁的聲音。
“死因呢?”呼吸科主任問。
“兩例死亡,都是多器官功能衰竭。”蘇清媛說,“屍檢結果……沒有特異性發現。”
“有沒有共同暴露史?”
“都在發病前去過社區醫院。”蘇清媛說,“但具體做了什麼治療,病歷記錄不全。”
林硯舉手:“社區醫院的用藥記錄能查到嗎?”
“正在查。”醫務科的人回答,“但有些社區醫院電子系統不完善,紙質處方可能丟了。”
討論繼續。有人提出重金屬中毒,有人提出罕見病毒感染,有人說是某種新的自身免疫病。
林硯一直沒說話。他聽着,偶爾在筆記本上記幾個字。
直到趙教授點名:“林主任,你們心外科收過類似的嗎?”
“收過一例。”林硯說,“但不是多器官衰竭,是單純心衰。那個病人後來診斷是PAP——肺泡蛋白沉積症。”
“PAP?”呼吸科主任皺眉,“那是呼吸系統的病,怎麼會以心衰起病?”
“因爲嚴重低氧導致肺動脈高壓,右心衰竭。”林硯說,“而且PAP的病因之一,是某些藥物或化學物質吸入。”
會議室安靜了一瞬。
“你是說……”蘇清媛看向他,“這些多器官衰竭病例,可能和某種環境暴露有關?”
“可能。”林硯說,“但不一定。”
這話等於沒說。有人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但蘇清媛沒移開目光。她盯着林硯,像是想從他臉上讀出他沒說出口的話。
“今天的會先到這裏。”趙教授總結,“各科繼續觀察,有新病例及時上報。散會。”
椅子拖動聲響起。人們陸續離開。
林硯收拾筆記本時,蘇清媛走了過來。
“你剛才沒說完。”她說。
“什麼?”
“關於PAP和環境暴露。”蘇清媛壓低聲音,“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林硯拉上筆袋拉鏈。金屬齒咬合的聲音,咔噠。
“我知道我們醫院三個月前那個PAP病例。”他說,“他在發病前一個月,家裏裝修過。”
蘇清媛眼睛睜大。
“裝修材料?”她問。
“不知道。”林硯站起來,“家屬只說刷了牆,用的什麼塗料,記不清了。”
兩人一起往外走。走廊裏人來人往,談話聲、電話聲、平車聲混成一片。
“你今天那個病人,”林硯忽然說,“家裏最近裝修了嗎?”
蘇清媛停下腳步:“我沒問。”
“現在問。”
他們折返ICU。患者的女兒還在等候區,眼睛紅腫。
“阿姨,您父親家裏最近裝修過嗎?或者刷過牆?換過家具?”
女兒茫然搖頭:“沒有啊,我爸住老房子,二十年沒動過了。”
蘇清媛看向林硯,搖搖頭。
線索斷了。
但走出ICU時,林硯又說:“社區醫院呢?”
“什麼?”
“社區醫院。”林硯重復,“如果病人家裏沒裝修,那暴露源可能在外面。社區醫院最近有沒有裝修?或者換了什麼設備?”
蘇清媛愣住。她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林硯站在旁邊等。他看着窗外,住院樓的外牆有些地方瓷磚脫落了,露出灰色的水泥。天空是下午特有的那種淡藍色,飄着幾縷雲。
“喂,李院長嗎?我是市一院急診科蘇清媛。”蘇清媛的聲音傳來,“想跟您打聽個事,你們醫院最近有沒有裝修?或者換過什麼……”
她聽着電話,表情逐漸變化。
林硯轉回身。
蘇清媛掛了電話,看向他,眼神復雜。
“他說,”她一字一句,“上個月,社區醫院統一更換了一批輸液椅。”
“輸液椅?”
“對。老式的鐵椅子換成了帶軟墊的新椅子。”蘇清媛說,“廠家來做推廣,免費換的。”
“哪家廠家?”
“他沒說。只說是個沒聽過的牌子,但椅子挺舒服,病人反映很好。”
兩人對視。走廊的日光燈嗡嗡作響。
“我去查。”蘇清媛說。
“我幫你。”林硯說。
“爲什麼?”
林硯想了想:“因爲如果真是椅子有問題,那病人會越來越多。心外科遲早也要收。”
這個理由依然實際。實際得讓人無法拒絕。
蘇清媛點頭:“好。有消息我聯系你。”
她轉身要走,又回頭:“對了,灌洗液結果明天出。如果是PAP……”
“我知道。”林硯說,“我準備全肺灌洗的方案。”
16:20
林硯回到心外科。護士站的白板上,今天的手術已經全部結束。明天的排班表貼出來了,他的名字後面跟着三台:兩台冠脈搭橋,一台瓣膜置換。
他走進辦公室,關上門。電腦屏幕還亮着,屏保是默認的藍天白雲。
他在椅子上坐下,閉上眼睛。
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界面。半透明的,發着微光。
【病例匹配更新:今日急診科患者(ID 230718)與3月前PAP病例相似度79%】
【環境暴露線索:建議排查近期公共空間裝修/設備更換記錄】
林硯睜開眼。
界面消失了。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
“喂,張主任,我林硯。想問您個事——麻醉科最近有沒有換什麼新設備?特別是和呼吸道管理有關的。”
電話那頭說了幾句。
林硯聽着,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掛斷後,他又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器材科,一個給後勤處。
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大規模更換,只有常規耗材補充。
他放下聽診器,靠在椅背上。窗外,天色開始暗了,遠處高樓亮起零星的燈。
手機震動。是蘇清媛發來的短信:
“我問了其他幾家社區醫院,有三家也換了同一批輸液椅。廠家叫‘康安醫療設備有限公司’,注冊地在開發區。明天我去一趟。”
林硯回復:“注意安全。”
發送。
他盯着手機屏幕,直到它自動熄滅。
辦公室的燈還沒開,暮色從窗戶漫進來,把一切都染成深藍。牆上的鍾指向17:08。
門外傳來敲門聲。
“主任,5床家屬想跟您聊聊手術方案。”是住院醫小王的聲音。
“進來吧。”林硯說。
他打開燈,白光瞬間充滿房間。桌上的病歷、筆、電腦鍵盤,都恢復了清晰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