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載途,那卷承載着硯靈預警與阿卯心血的《地脈星變預警圖》,被周翰林以火漆密封,附上他親筆所書的、言辭懇切又隱含焦灼的說明信函,由他最信任的老仆周福,懷揣着,頂着凜冽寒風,踏上了前往青州府衙的官道。
周翰林在信中,並未過多渲染阿卯的神異,只強調此圖乃依據古法星算、結合地氣觀測所得,指出野豬嶺一帶地脈有劇烈異動之兆,恐引發山崩地裂之大災,懇請府衙即刻派遣精通堪輿、地質之幹員前往核查,並疏散附近山民,以策萬全。他相信,以自己致仕翰林的身份,加上圖中那匪夷所思、絕非人力能輕易繪制的精準異象,足以引起府尊大人的重視。
守拙園內,氣氛凝重如凍結的潭水。周翰林表面上依舊督促阿卯讀書演算,眉宇間的憂色卻揮之不去。阿卯則顯得心事重重,那幅墨圖上搏動的漩渦、蔓延的裂紋,以及“地戾”、“星殞”兩個古符蘊含的肅殺意念,如同夢魘,時時在他腦海中浮現。他觀測星辰時更加專注,試圖從星象的細微變化中,捕捉地脈活動的進一步跡象。螭紋硯被他時刻帶在身邊,他能感覺到硯靈在繪制那幅預警圖後陷入了某種沉寂,但其深處,似乎仍有一絲靈覺與他相連,共同感應着東南方向那越來越不穩定的“地氣”。
然而,五日過去,十日過去……青州府衙那邊,杳無音信。
期間,周翰林又修書兩封,遣人送往交好的府衙屬官處打探,同樣石沉大海。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陰雲,逐漸籠罩在守拙園上空。
直至半月後,周福才風塵仆仆地返回,帶回來的,並非府衙的緊急應對公文,而是一封措辭客氣卻透着冰冷漠然的官方回執,以及一些打探來的、令人心寒的消息。
回執由府衙戶房一名書吏代筆,蓋着不痛不癢的抄錄副印。信中先是對周翰林“心系黎民、仰觀天象”之舉表示贊賞,隨即筆鋒一轉,稱“星象地動之說,幽微難測,未可輕信。已行文野豬嶺所屬縣衙,着令當地裏正、鄉老留心查察”。至於派遣專員、疏散民衆等緊要事項,只字未提。
周福面帶憤懣,補充了他打聽到的內情:“老爺,府尊大人初時看了圖信,確實驚疑,曾召幾位幕僚商議。可那首席刑名師爺卻說……卻說……”他遲疑了一下。
“說什麼?”周翰林面沉如水。
“他說,此圖描繪詭奇,近乎巫覡之言。又言……又言老爺您致仕已久,或是受了江湖術士蠱惑,再者……再者或是憂心過甚,以致……臆測天機。”周福聲音越說越低,“府尊大人被他說動,加之年末政績考課在即,唯恐以此虛無之事驚擾上官、動搖民心,影響考評,故而……便將此事壓下了。那縣衙的行文,也不過是走個過場。”
“臆測天機……巫覡之言……政績考課……”周翰林聽着,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近乎譏誚的笑意。他一生恪守儒家正道,講求實證,如今卻因試圖以超越常規認知的方式預警災劫,而被扣上如此帽子。官牒如石,不僅沉入了官僚體系的深潭,更帶着一種傲慢與偏見,將他與阿卯的努力砸得粉碎。
他揮退周福,獨坐書房,久久無言。窗外,天色又陰沉下來,似乎在醞釀着一場更大的風雪。
阿卯悄悄站在書房門口,看着先生蕭索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無力。他雖不完全明白官場傾軋與官僚習氣,但也知道,他們發出的警告,沒有被當權者聽進去。那些可能受災的山民,依舊對即將降臨的厄運一無所知。
“先生……”他輕聲喚道。
周翰林轉過身,臉上已恢復了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是深深的疲憊與無奈。“阿卯,你都聽到了?”
阿卯點了點頭,走到案前,看着那封被隨意擱置的官牒回執,小手緊緊攥着衣角:“他們……不信我們。”
“非是不信,是不願信,不敢信。”周翰林嘆息一聲,“官場自有其運行的邏輯,有時,真相與蒼生,並非首位。”
他目光重新落在那方螭紋硯上,眼神變得復雜而堅定:“官府之路已絕,然預警之責未消。阿卯,我們不能就此放棄。”
他沉吟片刻,道:“青州府指望不上,或許……只能嚐試直呈京城欽天監。那裏畢竟是專職天象地動的衙門,或有明白之人。只是,路途遙遠,程序繁雜,能否及時送達,送達後是否又被束之高閣,皆是未知之數。”
就在二人商議如何繞過青州府,直接聯系欽天監之際,阿卯忽然感到懷中螭紋硯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帶着警示意味的悸動!與此同時,他靈台之中那幅地脈星圖,代表野豬嶺區域的那個墨色漩渦,搏動的頻率驟然加快,顏色也似乎變得更加深黯,邊緣那絲絲赤紅之意,愈發明顯!
“先生!”阿卯猛地抬頭,臉色發白,“地脈……更亂了!那個‘漩渦’……跳得很快,很急!好像……好像快要撐不住了!”
仿佛是印證他的話語,次日開始,一些零星的、不同尋常的跡象,開始從野豬嶺方向的村落傳來。
先是樵雲縣城裏的幾家深井,井水莫名變得渾濁,帶有土腥氣。接着,有從野豬嶺外圍村落來縣城售賣山貨的獵戶提及,山中野獸近日顯得焦躁不安,野豬、獐鹿等竟有不顧危險往山外遷移的跡象。又過兩日,更有消息說,野豬嶺深處偶爾能聽到沉悶的、如同巨石滾落般的異響,但派人去查看,又不見山體有明顯滑坡。
這些消息零零散散,在歲末忙碌的縣城裏,並未引起太多關注,只被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或歸因於天氣反常。但傳到守拙園周翰林和阿卯耳中,卻不啻於一道道催命的符咒!
“井水渾濁,獸類遷逃,地鳴異響……這都是地動將發的前兆!”周翰林憂心如焚,“官府不信,民間不察,這……這該如何是好?!”
阿卯緊咬着下唇,目光再次投向東南方向。他能“聽”到,那地脈深處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哀鳴”與“咆哮”。恐懼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住他的心髒,但另一種更爲熾熱的情緒——一種不甘、一種責任、一種被螭紋硯中那股堅韌靈性所激發的勇氣,也在他心中滋生。
他抬起頭,看向周翰林,眼中雖然還有怯意,卻多了一份決然:“先生……他們不信,我們……我們自己能不能做點什麼?去告訴……告訴那些住在山裏的人?”
周翰林渾身一震,看着阿卯那清澈而堅定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宦海沉浮一生,臨老竟不如一個孩子有擔當!是啊,官府不作爲,難道就只能坐視慘劇發生嗎?
“難,太難。”周翰林搖頭,聲音沙啞,“無官府的告諭,你我空口無憑,如何取信於民?野豬嶺地勢險峻,村落分散,即便我們前去,又能勸得動幾人?何況,地動何時爆發,精準到幾時幾刻,你我亦無法斷定。”
希望似乎渺茫,前路仿佛已被厚重的官僚壁壘與現實的困境徹底堵死。
然而,當夜子時,一直沉寂的螭紋硯,再次出現了變化。
阿卯正對硯空磨,溝通心神,試圖更清晰地感知地脈狀況。忽然,硯堂之中,那汪清水無風自動,中心處不再是泛起靈光,而是緩緩浮現出一點極其微小的、如同芥子般的暗金色光砂。那光砂緩緩旋轉,散發出一種古老而威嚴的氣息。
與此同時,阿卯腦中,並非接收到新的地脈星圖,而是突兀地“看”到了一幅模糊的場景:一片慌亂的人群,一個倒塌的屋架下,伸出一只無助的小手……畫面一閃而逝,隨之而來的,是一段斷斷續續、卻蘊含着某種法則片段的意念,直接烙印在他關乎“星軌算章”的認知深處!
那並非完整的預言,更像是一種……基於現有地脈星象數據的、指向某個極高概率“結果”的殘酷推演!
阿卯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涔涔而下,臉色蒼白如紙,嘴唇顫抖着,吐出了一個精準得令人心悸的時間:
“先生……臘月二十二……酉時三刻……野豬嶺東南,落鷹澗……山崩!”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如此具體,如此確鑿!已不再是模糊的預警,而是近乎命運的判詞!
周翰林聞言,如遭五雷轟頂,踉蹌後退兩步,扶住書架才穩住身形。他看着阿卯,看着那方再次耗盡靈性、光砂隱去重歸沉寂的古硯,又想起那封冰冷如石的官牒,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與悲憤涌上心頭。
知道又如何?精準地知道災禍發生的時間地點又如何?官不信,民不醒,他們這兩個窺得天機者,手握判詞,卻無力回天,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慘劇的步步逼近!
“臘月二十二……酉時三刻……”周翰林喃喃重復着這個日期,距離現在,已不足十日。
守拙園內,燈火搖曳,將一老一少兩道絕望而沉重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牆壁之上。墨池雖已驚濤,星軌雖已算章,地脈隱兆亦已窺得,然面對這僵化如石的人間官牒與懵懂無知的芸芸衆生,他們又能如何?那卷被漠視的預警圖,仿佛成了一個殘酷的諷刺。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然,人禍之烈,有時猶甚天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