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林那一聲“明日卯時,老夫書房見”,如同在平靜的柴門小院裏投下了一塊巨石。陳父愣在原地,直到那青布轎子消失在村口塵土裏,他才猛地回過神,看着身邊依舊盯着沙地星圖、仿佛剛才只是說了句“今天天氣不錯”的兒子,心頭百味雜陳。周翰林!那可是致仕的翰林院老爺!是這青州地面上頂了天的學問人!他竟……竟看中了自家這個癡傻了七年的阿卯?
這一夜,陳家破舊的茅屋裏,油燈亮了半宿。陳父摩挲着周翰林留下的那塊螭紋硯,觸手溫潤,雕刻的螭龍在昏黃燈下似要活過來遊走。他不懂硯台好壞,卻知道這物事金貴,更金貴的是那份機緣。陳母則連夜給阿卯趕制一件幹淨些的衣裳,針腳細密,眼眶卻始終紅着,是喜悅,也是擔憂。
翌日,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阿卯便被父親從炕上拉起。他依舊有些懵懂,只記得要去見昨天那個說他的星星畫歪了的老先生。懷裏被塞了個還溫熱的糙面餅,陳父便牽着他,踏着露水,翻越那座隔在村子和縣城之間的樵雲山。
周翰林致仕後,便在縣城邊緣置了一處清靜院落,取名“守拙園”。白牆青瓦,不大,卻極是雅致。阿卯被引到書房時,周翰林已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後,身着家常的藏青直裰,目光平靜地看着他。
“來了。”周翰林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威嚴。
阿卯有些局促地站着,雙手不知該放何處,只是下意識地捏着衣角。這書房比他家整個屋子還大,四壁皆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密密麻麻堆滿了書卷,空氣中彌漫着好聞的墨香和舊紙特有的味道。
周翰林沒有急於考教學問,而是指了指案幾一角早已備好的一疊素紙和一支尋常毛筆:“把你昨日在沙地上畫的星圖,再畫一遍與我看看。”
阿卯遲疑了一下,走上前,拿起筆。那握筆的姿勢依舊生澀,如同攥着柴棍。他努力回憶着,開始在紙上勾勒。線條歪斜,比例失調,與其說是星圖,不如說是孩童的塗鴉。周翰林靜靜看着,並未打斷。
畫到北鬥七星時,阿卯的筆頓住了,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尚顯朦朧的天色,又低頭看了看紙,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糾結什麼。最終,他落筆時,將那勺柄的位置,刻意又往東偏了一絲。
周翰林眼中精光一閃,卻不露聲色,只問道:“爲何此處要偏?”
阿卯放下筆,指着窗外天際那顆最亮的星辰所在的方向,言語依舊斷續,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篤定:“歲星……不在老家了。它動了,往東邊……挪了窩。它一動,別的星星……都得跟着讓一讓地方。北鬥的勺子把……也得歪一點,才……才夠得着。”
這番話說得稚嫩,甚至有些詞不達意,卻讓周翰林心中巨震!歲星(木星)運行周期約十二年,其視運動軌跡確有規律,今年確有其行移變化,這需要精確的天文觀測和推算才能知曉。此子無書可讀,無人可教,僅憑肉眼觀天,竟能直覺般感受到歲星位移對星宿相對位置產生的微妙影響?這不是死記硬背的知識,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與天地星辰律動契合的悟性!
“好,好一個‘都得讓一讓地方’!”周翰林撫掌,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笑意,“從今日起,你便跟着我讀書。不過,我教的,或許與村塾王先生教的,不大一樣。”
自此,阿卯的生活徹底改變。每日天不亮,他便起身,揣上母親準備的幹糧——多半是沒啃完的糙面餅,翻山越嶺,趕往守拙園。晌午過後,再獨自返回。風雨無阻。
周翰林的教學,果然與衆不同。他並不急於讓阿卯死讀《三》《百》《千》,也未讓他一味練習八股時文。他先從《九章算術》入手。這本在尋常讀書人看來只是“小道”、“末技”的算學經典,在周翰林手中,卻成了開啓天地規律的鑰匙。
“方田章,計田畝大小,是丈量大地;粟米章,論比例交換,是平衡萬物;衰分章,解比例分配,是厘清秩序;少廣章,開方求積,是窺探方圓之秘……”周翰林引經據典,將枯燥的算題與天文、地理、民生乃至兵法韜略聯系起來。
阿卯起初聽得雲裏霧裏,那些“方田術”、“裏差法”對他而言,比山上的荊棘還要扎手。他面前攤開着《九章算術》,旁邊就放着那半塊啃得牙印累累的糙面餅。算得頭暈眼花時,他便抓起餅啃一口,嚼着那粗礪的口感,仿佛能從中汲取繼續思索的力氣。
周翰林也不催促,只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稍加點撥。他發現,阿卯對於數字和圖形,有着一種超乎常人的直覺。有時,他無法理解復雜的演算過程,卻能直接“看”出答案;有時,他對定理本身懵懂,卻能在沙地上用樹枝畫出符合定理的圖形,甚至無意中推導出一些奇妙的解法。
一日,周翰林教授“勾股容圓”難題,阿卯對着圖形發了半天呆,忽然拿起筆,在圖形旁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溪流與卵石圖,指着說:“先生你看,這水繞石頭……跟這個方和圓……好像是一樣的理。” 雖比喻粗陋,卻隱隱觸及了幾何與自然形態的關聯,讓周翰林暗自驚嘆。
除了算學,周翰林更重“觀象”。他書房裏藏有幾卷珍貴的星圖輿本,還有一架他早年從京中帶回來的小型渾儀模型。夜深人靜時,他常帶着阿卯在院中觀星,指點三垣二十八宿,講解日月五星的運行。
“阿卯,你可知爲何世人皆道‘天圓地方’?”周翰林指着浩瀚星空問道。
阿卯仰着頭,星光落在他清澈的眸子裏。他想了很久,笨拙地回答:“因爲……眼睛看着,天像鍋蓋,地像炕席。可是……”他頓了頓,有些猶豫地補充,“可是,站在山上往遠處看,地……好像也是彎的。星星走的路……也不是直的。”
周翰林默然。此子雖未讀過《周髀算經》,也未聞“渾天”之說,其觀察與直覺,卻已隱隱觸摸到了古老宇宙觀的邊緣。
日子便在算籌的擺弄與星辰的仰望中悄然流逝。阿卯依舊不擅言辭,與周翰林對答時,常常詞不達意,需要借助手勢、圖畫,甚至是他從山林溪流中觀察到的現象來比喻。但他那顆曾被認定爲“頑石”的心竅,卻在另一種形式的“雕琢”下,漸漸顯露出內裏的璞玉光華。他案頭那本《九章算術》已被翻得卷了邊,旁邊的糙面餅,似乎也不再那麼難以下咽。
然而,真正的驚濤,始於那塊螭紋硯。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雷雨將至,空氣中彌漫着溼土的氣息。周翰林讓阿卯試着用他那塊螭紋硯磨墨,書寫一段《堯典》中關於觀測星辰、制定歷法的文字。
阿卯恭敬地接過硯台,注水,拿起那錠周翰林常用的、暗含清香的鬆煙墨,緩緩研磨起來。墨汁在硯堂中漸漸濃稠,烏黑發亮。那塊沉寂多年的古硯,在阿卯略顯笨拙的研磨下,硯堂深處,似乎有一絲極淡的、肉眼難察的溫潤之意,被悄然喚醒。
當他提筆蘸飽墨汁,落筆於紙上時,異變陡生!
筆尖接觸宣紙的瞬間,並未如常滲開墨跡,反而像是觸動了某種無形的樞紐。硯堂中那汪濃墨驟然無風自動,中心處泛起一圈細微的漩渦!緊接着,一聲低沉的、似有似無的咆哮,仿佛從極遙遠的深淵傳來,又似直接響徹在書房內兩人的神魂深處!
“吼——!”
書房內的空氣瞬間凝滯!案頭攤開的書頁無風自動,譁譁作響。窗外,原本只是陰沉的天空,驟然烏雲翻滾,雷聲隱隱!
阿卯嚇得手一抖,筆掉在紙上,染開一大團墨污。他驚駭地看着那塊螭紋硯。
只見硯堂中的墨汁漩渦越來越急,中心處,一道烏光沖天而起,雖未沖破屋頂,卻在離硯三尺的空中,凝聚成一條模糊的、僅尺餘長的墨色蛟龍虛影!那蛟龍無目,卻散發着一種古老而暴戾的氣息,在空中扭曲盤繞,攪得滿室墨香竟帶上了腥氣!
周翰林霍然起身,臉色劇變,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這方古硯是他年輕時偶然所得,知其不凡,卻從未顯現過如此異象!這墨蛟……竟是硯中之靈?竟被阿卯這看似平常的研磨和書寫引動了?
幾乎是在墨蛟虛影出現的同時,阿卯腦中“嗡”的一聲,那些平日裏通過觀測星辰、演算圖形而積累的、雜亂無章的知識與感悟,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攪動、梳理!天穹星宿的運轉軌跡,大地之上的山川脈絡,算術中的方圓規矩,此刻竟在他心念中瘋狂交織、碰撞!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沾着墨跡的手指,在空中虛劃起來。沒有筆,沒有紙,但他的指尖劃過之處,竟有點點微光殘留,隱約構成了一幅極其繁復、不斷變化的圖案——那圖案,既有星辰列宿的投影,又有勾股割圓的骨架,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在演繹天地生成、造化流轉的至理!
這光圖一閃即逝,卻與那墨蛟虛影產生了某種奇異的共鳴。墨蛟發出一聲更加高亢的咆哮(雖無聲響,卻撼動心神),虛影猛地膨脹又收縮,最終化作一道精純的烏光,如百川歸海般,倏地重新投入硯堂墨汁之中。
一切異象戛然而止。
書房內恢復平靜,只有窗外漸起的雨聲,啪嗒啪嗒地敲打着窗櫺。硯中的墨汁平靜如初,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那張被污損的宣紙,安靜地躺在案上。
阿卯虛脫般後退兩步,臉色蒼白,額上滿是冷汗,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那塊此刻顯得無比溫順的古硯。
周翰林快步上前,先是仔細查看了硯台,確認無恙後,目光死死盯住阿卯,胸膛劇烈起伏。他心中的驚濤駭浪,遠比剛才顯化的墨蛟更爲洶涌。引動硯靈!虛空成圖!此子……此子身上蘊含的,絕非僅僅是算學天分或觀星直覺那麼簡單!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震撼,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問出了與當年嚴先生問趙二狗幾乎相同的話:
“阿卯……你剛才,看到了什麼?”
阿卯抬起蒼白的臉,眼神依舊有些渙散,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頭頂,最後指向窗外雨幕後的蒼穹,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句讓周翰林毛骨悚然,又激動得渾身戰栗的話:
“先生……星星……在算數。天地……是一張大算紙……那條黑蛇……它想幫我……撥算珠……”
雨越下越大,雷聲轟鳴,仿佛在爲這石破天驚的稚語伴奏。
周翰林知道,他撿回來的,不是一塊需要雕琢的璞玉,而是一顆或許能攪動天下風雲的……驚世種子!墨池雖小,已起驚濤!而這,僅僅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