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朱允炆向呂氏匯報了今天的事情。
東宮,呂氏所居的殿閣內,門窗緊閉,氣氛比外面肅殺的天氣更加凝重。
朱允炆垂手站在下首,將奉天殿暖閣中朱元璋的考問,尤其是朱綾那句以工代賑,以及朱元璋當時的反應,一字不落地復述給了呂氏。
“以工代賑?”
呂氏喃喃重復着這四個字,臉色在燭光下明明滅滅。
她猛地抬眼,目光銳利的盯向朱允炆,“她竟有這般見識?還是說...她背後有人指點?常家那些舊部?”
但也不可能,常家一群武將,不可能有這種見識。
不,更讓呂氏心驚肉跳的是另一個可能性。
“炆兒,你看到了嗎?朱綾她變了!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孤女,她今日敢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談,他日就敢...就敢攛掇允熥那個廢物來爭。”
“允熥?”
朱允炆微微一怔,隨即也反應過來,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朱允熥再懦弱無能,他也是常氏所出的嫡子。
在禮法上擁有毋庸置疑的優勢。
而且,還有淮西武將的支持,優勢更大。
以往的朱允熥怯懦不堪,無人將他放在眼裏,可如今...如果有了朱綾在背後出謀劃策,甚至強行將他推上前台呢?
哪怕他只是個傀儡,也足以在法理上對自己構成巨大的威脅。
朱元璋如今痛失愛子,對標的血脈正是憐惜之時,若朱綾再利用這份憐惜。
呂氏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呼吸都急促了幾分:“絕不能讓朱綾和允熥姐弟聯手,至少,不能讓陛下覺得他們姐弟情深、堪當大任。”
呂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速盤算。
硬碰硬顯然不明智,朱綾剛剛在靈前鬧過一場,陛下心中必然存了疑影,此刻再針對她,無疑是火上澆油。
“炆兒。”
呂氏目光一定,看向了兒子,語氣斬釘截鐵,“眼下,我們什麼多餘的動作都不能有,尤其不能去招惹朱綾,更不能表現出對允熥的忌憚。我們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須要做的,就是孝!”
“孝?”朱允炆若有所悟。
“沒錯!”呂氏站起身,走到朱允炆面前,壓低聲音,字字清晰地說道,“從此刻起,你放下所有雜念,除了必要的起居,就給咱日夜守在你父王的靈前,不是在暖閣裏,是在奉天殿,在陛下隨時可能看到的地方!”
呂氏眼神灼灼,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場景:“你要讓陛下看到,你朱允炆,才是那個哀痛至深、無心他顧的純孝之子,你的悲傷是沉靜的,是持久的,是刻在骨子裏的,要讓陛下每一次因爲思念你父王而心碎時,抬眼就能看到你默默守靈的身影。”
“朱綾不是機巧善辯嗎?那就讓她去顯擺那點小聰明,在絕對的孝道面前,尤其是在你父王新喪的這個當時,任何機巧都是蒼白無力的,陛下要的,是一個能承繼他和你父王仁孝之道的繼承人,不是一個誇誇其談的孫輩。”
朱允炆徹底明白了母親的深意。
這是在用最傳統的方式,鞏固聖心,碾壓一切潛在的威脅。
朱允炆重重的點了點頭:“兒子明白了,兒子這就去奉天殿靈前守着,絕不讓母親失望。”
“記住,”呂氏最後叮囑道:“神色要悲戚,但舉止要沉穩莊重。你皇祖父不喜歡浮躁之人,至於朱綾暫且讓她得意幾日,這深宮之中,光有機智,沒有根基和長久的經營,終究是鏡花水月。”
朱允炆躬身行禮,退了出去,徑直前往奉天殿。
直接跪坐在了朱標的靈樞旁。
殊不知,在朱允炆跪靈柩的時候,朱綾被朱元璋叫了過去。
......
奉天殿暖閣內,燭火搖曳,將朱元璋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牆壁上,宛如一尊山嶽。
他並未抬頭,依舊專注於手中的奏折,朱筆偶爾勾畫,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朱綾靜立在一旁,低眉垂目,心中卻如明鏡一般,知道這次突如其來的召見,絕不僅僅是站着而已。
良久,朱元璋放下朱筆,緩緩抬起頭,看向朱綾,問道:“綾兒,你所說的以工代賑,是誰教你的?”
果然來了。
朱綾心中早有準備,也是抬起頭,目光清澈,迎向朱元璋審視的視線,回道:“回皇爺爺,並無人教導孫女,只是聯想到若天下百姓遭難,無依無靠,情狀或許更爲淒慘,想着若能讓災民自食其力,而非坐等救濟,或可兩全。”
“此乃孫女一點愚見,胡思亂想,若有不當,還請皇爺爺恕罪。”
朱元璋盯着朱綾,在判斷她話語中的真僞。
暖閣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並未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是靈光一現還是有人暗中指點,他自有判斷。
片刻後,朱元璋伸手從御案上拿起一份剛剛批閱過的奏折,隨手遞向朱綾,語氣平淡無波:“看看這個,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朱綾心中一動,上前雙手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奏折。
展開一看,心頭不禁一凜。
這是河南開封府八百裏加急送來的災報,
黃河於陽武、陳留等多處決堤,洪水肆虐,淹沒農田屋舍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眼看秋收無望,冬季將至,情勢萬分危急。
朱綾快速瀏覽着奏折上的描述,腦中飛快地轉動。
這不再是假設,而是真實的、正在發生的災難。
考驗升級了。
看完,朱綾合上奏折,深吸一口氣,道:“皇爺爺,黃河決堤,事關重大,刻不容緩,孫女淺見,以爲當立即數管齊下。”
“哦?說說看,如何數管齊下?”朱元璋身體微微前傾,頓時就來了興趣。
朱綾整理着思緒,條理清晰的陳述道:“第一,急令工部,選派幹練官員及精通水利之工匠,攜帶物資,火速奔赴決堤處,勘察水情,組織民夫,不惜代價,搶修堤壩,堵住缺口,此爲治標,阻遏災情擴大。”
“第二,嚴令地方官府,立即開倉放糧,設立粥棚,優先救濟老弱婦孺,確保災民不被餓死。同時,派遣太醫署人員前往,防範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第三...”朱綾頓了頓,目光堅定的看向朱元璋,“便是施行以工代賑。此次水患,堤壩損毀嚴重,河道淤塞亦是根源之一,可大量招募受災青壯,由朝廷供給食宿並發放少量工錢,讓他們參與到加固堤防、疏浚河道的工程中來,既能迅速恢復生產自救,又能從根本上加強水利,防範未來。對於參與工程的災民家庭,其家中老弱亦可酌情給予口糧補助。”
“第四,災情穩定後,需由戶部統籌,酌情減免受災州縣今明兩年的稅賦錢糧,並考慮從周邊未受災地區調撥種子、農具,幫助災民在水退後盡快恢復耕作,如此方能避免流民四起,動搖國本。”
朱綾一氣呵成,思路之清晰、考量之周全,已然超出了尋常閨閣女子,甚至不少官員的見識。
朱元璋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着朱綾,目光深邃如古井,裏面翻涌着極其復雜的情緒。
有驚訝,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到的激賞。
這個孫女,給他的意外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