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嶽在家的話語權都是用拳頭實打實換的。
夏彌雪14歲搬進來,那時程知嶽15歲,初二初三,剛好都是自我意識過盛的年紀。
夏彌雪搬進來之前,程國新也沒給兒子做任何思想工作,程知嶽一放學面對的就是——
他要管一個剛見面不夠十分鍾的女人叫“媽媽”。女人旁邊站着個女孩。皮膚白,大眼睛,黑長直頭發,她穿着碎花裙,像個精致的娃娃。
“阿姨好。”他連眼皮都沒抬。
“叫媽媽,什麼阿姨,”程國新語氣溫和,眼神卻冰冷,“這是你妹妹,小雪,向哥哥介紹自己。”
“哥哥好。我叫夏彌雪,夏天的夏,彌漫的彌,雪花的雪。”
夏天,彌漫,雪花。三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詞拼成的名字。
程知嶽不理睬,被程國新瞪了一眼,他那時還被親爹攆着打,只得逢場作戲。
“你好,程知嶽。知道的知,嶽飛的嶽。”
“程知嶽哥哥好,”夏彌雪又乖乖問好。
“以後你們兄妹兩個睡一個房間,我用簾子隔開了,”程國新帶他倆走進房間,書房面積不算小,可是加了簾子就讓人喘不過氣。
就這樣,程知嶽的私人空間被強行擠占,衣櫃書櫃書桌全都被一分爲二。他擺在書櫃裏的高達模型也被拆得缺胳膊少腿,程國新就像丟垃圾一樣丟進雜物箱。
他恨程國新恨得牙癢癢,往他皮鞋裏擠牙膏,往他茶杯裏抖煙灰,用馬桶水泡他的牙刷,可這些小動作都太明顯,程國新拎起他就像拎起一只雞一樣容易。
重組家庭的尷尬是這樣的,不是親生的管不了,也護不了。程知嶽經常被程國新拖進洗手間暴揍,門虛掩着,洗手間又有回音,可是他不哭也不喊,夏彌雪只能聽到水聲和拖鞋擦過地面的聲音。
還有他壓抑到極致的哽咽。
程國新打得多了,程知嶽飯點也不回家。他只找過一次,沒找到人,之後再也不找。一家四口,通常只有三個人上桌吃飯。
夏彌雪每頓飯都吃得戰戰兢兢,她不敢夾菜,都是媽媽或者程國新不停地堆到她碗裏,這樣也有弊端,她吃飽了也不敢不吃光碗裏的食物。
有程國新在的家就像一口高壓鍋,每個人的狀態都很緊繃。
好在他吃飽後都會出門買彩票,這是十幾年如一日的習慣。
“我吃飽了,”門關上的那一刻,夏彌雪吐出一口氣,她把碗裏的食物都倒進垃圾桶,又用塑料袋蓋住,避免被一眼看見。
“碗放在池子裏,一會我刷。”
夏彌雪剛要回房間,就有人敲門。她嚇了一跳,程國新今天這麼快回家嗎?
她踮腳看貓眼,是程知嶽。
“哥。你回來啦。”
程知嶽不理她,只是沖進屋子裏找東西。
他翻東西動靜很大,大到夏彌雪都忍不住好奇他要找什麼。
“你在找什麼?”
“錢包。”
“黃色皮卡丘那個嗎?”
他抬起頭,眼睛發亮:“你看到了?在哪?”
“今早被爸爸拿走了。”
“操,”程知嶽罵了句髒話,“那你有錢嗎?給我點。”
“我……我只有十五塊,”那是夏彌雪一周的零用錢,“你要用來幹嘛?”
“先給我,以後跟你說,快點,我爸要回來了!”
“哦,好。”
程知嶽帶着十五元又消失了兩天,他連晚上也不回家了。
程國新表現得像個沒事人,老師打電話來問,他就說知道他去哪,只是不想上學,辛苦老師費心。他好像一點也不擔心程知嶽不回家。
這天傍晚,程國新吃飯吃到一半被一通電話叫走,他面色如常,只說臨時有事,讓母女倆繼續吃。
“媽媽,我覺得,程知嶽像程叔叔在大街上撿來的,”夏彌雪壓低聲音,好像這個家布滿了程國新的眼線,“程知嶽好可憐。”
“那是別人的孩子,我也不好管,”媽媽嘆了口氣,其實她也覺得程國新做得過分,“小雪,你和他在家就算了,在外面還是保持距離。”
“爲什麼?他不是我哥哥嗎?”
“什麼哥哥,他哪裏有點好孩子的樣。”
“可是他沒有辦法呀,”夏彌雪扒了一口飯,很小聲地說。
程知嶽真的沒有辦法了。他拿着十五塊活了三天,已經是極限。第四天,他餓得肚子實在受不了,就跑去城郊寺廟討齋飯吃,可是十幾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白粥鹹菜根本頂不了太久。
他半夜偷溜進寺廟廚房找東西吃,巡夜的和尚以爲是老鼠,結果是個少年。
方丈慈悲,給了他四個又冷又硬的饅頭和一包榨菜,勸他早點回家,回頭是岸。
程知嶽啃着饅頭一級一級下樓梯,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圓,把整座山籠在銀霜裏。
他想起小時候和媽媽在外婆家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院子裏的大槐樹下乘涼,那時的月亮也又大又圓,把一大片稻田都照亮了。
程知嶽晃到大街上,只吃饅頭實在噎得慌,他走得急,忘記向方丈討口水喝。
他翻遍全身的口袋,也沒找到一塊錢。
這家便利店就在他家路口,程國新常來買煙,他管老板叫趙叔叔,趙叔叔應該願意給他一杯水吧。
“趙叔叔,晚上好,”程知嶽站在櫃台前,他三天沒洗澡,味道有點大,所以不好意思站太近,“我想向你討杯水喝。”
“程知嶽啊,吃飯沒?我們剛要開飯,你過來坐。”
“不用了,我就是口渴想喝杯水。”
“過來嘛!今晚有海鮮,有生蠔、扇貝、魷魚。”
飯菜實在太香,趙叔叔又推着他,程知嶽難卻盛情,只能勉強坐下。
趙叔叔扭頭就打電話給他爸,於是就有了程國新吃飯到一半跑出來抓人。
當衆被扇耳光實在太丟人了。程知嶽的自尊像塊玻璃一樣被打碎、碾碎、踩碎。程國新謝過趙叔叔,拖着他走出商店。
“小兔崽子,三四天不回家,我以爲你多大能耐,”程國新揪着他的衣領,他力氣非常大,以至於整件衣服都變形,“我看你沒錢用了回不回家!”
從商店到家門口,總共100多步,沒有一步是他想走的。
“撕拉——”衣服就這樣硬生生被程國新扯壞了。
這是媽媽買給他的,很舊,還到處脫線,可程知嶽舍不得丟。
程知嶽最後的忍耐和理智也隨着衣服破了而崩壞。
他猛地彈起來,揮起拳頭朝程國新的面門呼去。
“我操你的!”
“你反了你!”
兩人就這樣在家門口扭打成一團,程知嶽罵了好多好多髒話,每一句都問候程家祖宗十八代。樓上的住戶都被驚動了,紛紛探出頭看是什麼情況。
媽媽嚇壞了,下樓拉架,程知嶽不想傷及無辜,她剛沖上去他就停手了。
這一戰,程知嶽打贏了。程國新毫無還手之力,幾乎被他壓着揍。他眼鏡碎了,鼻梁骨也被打歪,臉上像是開了個染坊。
程知嶽抹開嘴角血跡站起來,搖搖晃晃上樓。
夏彌雪還趴在窗台看呢,她不敢近距離看人打架,只能隔岸觀火。
“看夠沒有,”程知嶽把她嚇了一跳,她渾身抖了抖,以爲他要連看熱鬧的一起打。
他扯住衣服下擺,一抽,脫了上衣,又原地解開褲腰帶,把褲子丟到一邊。原來是要沖澡。
夏彌雪鬆了口氣。
那時的程知嶽很瘦,瘦得能看見肋骨,褲子只是鬆鬆掛在胯骨,但他力氣大得嚇人,每次和程國新打架都像不要命。
沖了澡,他把自己丟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死了。
那一晚的月光真的好亮。素月千裏,照得室內如積水空明。樹影隨風搖曳,落在地上,好像會動的剪紙。
十二點了,萬籟俱寂。夏彌雪關掉手電筒準備睡覺,她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窩裏偷偷看小說。程知嶽翻了個身,硬板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還沒睡嗎?好像從九點就一直躺到現在。
夏彌雪坐起來,掀開簾子偷看。
程知嶽盤腿坐着,面對着窗戶,月光落在他眼裏,又冷又寂寞。
打了架,他竟然還有心情賞月。
夏彌雪感嘆,他心態真好。
“看我幹嘛。”程知嶽的聲音冷冰冰的。
“沒……沒什麼。”夏彌雪弱弱地縮回去,她很想誇程知嶽厲害,竟然幹翻了程國新那個老畜生,她要是也能打得過就好了。
程知嶽沒再言語,過會,他問:“今晚有剩菜嗎?”
“有的,”夏彌雪爬起來,其實她每一頓都有給他留飯菜,只是他從來不回家吃飯,“我去給你盛。”
飯菜都放在電飯鍋裏保溫,如果他不吃,第二天才會倒掉。夏彌雪給他夾了很多菜,想讓他一口氣吃個夠。
“吃吧。”
程知嶽雖然厲害,可是他的勝利實屬來之不易,借着月光,夏彌雪看到他膝蓋、小腿、手肘、嘴角都有多處淤青或擦傷。
“你疼不疼啊?”夏彌雪用指尖輕輕碰碰他小腿的傷口,傷口被水沖洗得發白,露出紅色,“我給你消毒一下吧,天氣熱,會感染的。”
“不要。”他把腿縮回去,“不要你幫。”
“那我把醫藥箱拿給你,你自己消毒,”夏彌雪也不堅持,因爲程知嶽肯定也不喜歡她,他平等地討厭這個家的每一個人。
程知嶽狼吞虎咽,三兩下就吃得一顆米都不剩。
夏彌雪把醫藥箱放一邊,又想起他借了自己十五塊錢。
“你借我的錢去做什麼了?”
“沒做什麼,”他把碗筷放到地上,作勢躺下,“我會還給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夏彌雪搖搖頭,“以後你要借我還會給你。”
“那不也是我爸的錢嗎?假大方,”他又恢復冷冰冰的語氣。
夏彌雪啞口無言,確實也是。
“你不想花你爸的錢嗎?”
他轉身背對她,不一會,發出陣陣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