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沒怎麼猶豫,徑直朝着之前看到的那家澡堂子走去。
門口掛着個簡單的布簾,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浴”字,隱隱有熱氣透出。
撩開布簾進去,是個不大的廳堂,櫃台後坐着個打着瞌睡的老頭。
聽到動靜,老頭抬起眼皮:“洗澡?普通盆浴五文,大池泡澡八文,要搓背再加三文。”
周燃毫不猶豫:“大池泡澡,加搓背。”
說着,數出十一文錢放在櫃台上。
老頭收了錢,遞給他一個木牌和一條看起來還算幹淨的粗布汗巾,指了指旁邊一個小門:“裏面換衣服,池子在最裏頭。搓背的劉師傅在裏面,你喊一聲就行。”
周燃走進那間充滿潮溼水汽和皂角混合氣味的更衣室,快速脫下那身散發着汗味和泥土氣息的粗布衣服,將自己脫了個精光,然後用汗巾在腰間草草一圍,便迫不及待地走向裏面的浴池。
推開又一重布簾,一股更濃的熱汽撲面而來。
一個大石頭砌成的池子映入眼簾,裏面已經有幾個男人在泡着,閒聊着家長裏短。
池水看起來不算特別清澈,但那股溫熱的氣息,對周燃來說已經是無上的誘惑。
他小心地沿着池邊滑進水裏,溫暖的水流瞬間包裹住他疲憊的身體,尤其是那條酸痛的傷腿,舒服得他幾乎呻吟出聲。
他靠在池壁上,閉上眼睛,感受着毛孔舒張的愜意,仿佛這幾天的疲憊和憋屈都被熱水一點點化開了。
泡了約莫一刻鍾,感覺筋骨都鬆快了,他想起還有搓背服務,便揚聲道:“劉師傅在嗎?勞駕搓個背!”
“來了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應道。
很快,一個身材壯實、只穿着條犢鼻褲的漢子拎着個木桶和搓澡巾走了過來,“小哥,面朝池邊趴好嘍!”
周燃依言轉過身,趴在池邊。
劉師傅用熱水把他背部澆溼,然後拿出搓澡巾,開始賣力地在他背上搓揉起來。
那粗糙的觸感起初有些刺痛,但很快就是一種酣暢淋漓的爽快感。
看着搓下來的泥垢,周燃內心無比復雜,既有嫌棄,更有一種“總算幹淨了”的解脫感。
“喲,小哥,你這身板可以啊!就是這皮膚,嫩了點,不像常幹農活的。”劉師傅一邊搓一邊閒聊。
周燃心裏一緊,含糊道:“嗯……前陣子病了,躺了些日子。”
搓完背,周燃又泡了一會兒,直到手指皮膚都起了褶,才戀戀不舍地爬起來。
用清水沖了沖,換上脫下來的髒衣服。
周燃稍微有些嫌棄,雖然還是那身粗布衣,但心理上感覺好多了,走出澡堂時,他感覺整個人都輕了幾斤,神清氣爽,心滿意足。
解決了個人衛生大事,心情大好的周燃,想起這段時間小妹周巧兒那機靈又帶着點維護他的樣子,便拐到了來時看到的一家糕點鋪子。
鋪子門口擺着幾樣簡單的點心,看起來遠不如前世的精致,但香氣誘人。
“這米糕和綠豆糕怎麼賣?”周燃指着兩樣看起來最順眼的問道。
掌櫃的是個和氣的大嬸:“米糕一文錢兩塊,綠豆糕三文錢一塊。小哥來點?”
周燃想了想,掏出五文錢:“要四塊米糕,一塊綠豆糕。”
綠豆糕貴點,給小妹嚐嚐鮮,米糕可以分着吃。
用油紙包好糕點,小心揣進懷裏。
懷揣着泡澡後的舒坦和給小妹買的糕點,周燃心情不錯地往回走。
路過一家門面不大、掛着“墨香書肆”招牌的店鋪時,他腳步頓住了。
上輩子作爲大學生,看書是他爲數不多的愛好和放鬆方式,這古代的書籍對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他掀開略顯陳舊的藍布門簾,走了進去。
書肆內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着紙張和墨錠特有的味道。
幾個穿着長衫、看起來家境尚可的讀書人正站在書架前低聲交談或翻閱,他們身形大多清瘦文弱。
周燃這一米八幾的黝黑壯漢突然闖入,就像一頭熊闖進了鶴群,顯得格格不入。
他立刻感受到了幾道帶着驚訝、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的目光掃過自己。
周燃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走到書架前,目光掃過那些線裝的、紙張泛黃的書籍。
他隨手拿起一本,小心地翻開。
書是豎排繁體字,好在大部分他能連蒙帶猜看懂。
他正沉浸在對這個時代文字和內容的辨認中,一個略帶尖酸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這位……客官,”一個穿着半舊青布衫的店鋪夥計走了過來,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在周燃粗糙的手指和打着補丁的粗布衣服上掃過,“認得字嗎?看得懂這上面寫的是啥不?要不……我給你推薦幾本帶畫兒的《山海經》異獸圖,或者通俗點兒的話本子?那個有意思!”
話語裏的嘲諷意味顯而易見,周圍那幾個讀書人也發出了低低的嗤笑聲。
周燃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那夥計一眼,沒有接話,只是把手裏的書放回原處,又拿起了另一本。
他這種無視的態度,反而讓那夥計有些訕訕的,哼了一聲,走到一邊去了,但眼睛還時不時瞟向他,仿佛怕他這“粗人”把書弄壞。
周燃不理會他,快速翻閱了幾本不同類型的書。
他發現,這個時代的小說似乎還處於初級階段,多是些志怪傳奇或才子佳人的短篇故事集。
話本子也有,但印刷粗糙,價格不菲,顯然並未大規模普及。
這時,旁邊那幾個讀書人的討論引起了他的注意。
“王兄,你可看了新出的那本《綺羅怨》?真是纏綿悱惻,令人扼腕!”
“看了看了!那張家小姐對李生一見傾心,不惜與家族反目,最後更是……唉,可惜可嘆!”
“是啊,雖是老套的富家女傾心窮書生,但此番寫得尤爲真切動人!我已看了兩遍,意猶未盡!”
幾人討論得熱火朝天,然後其中一人拿着那本《綺羅怨》走到櫃台,對先前的夥計說:“夥計,還書。”
夥計接過書,檢查了一下,從櫃台下拿出一個小錢袋,倒出幾枚銅錢遞給那書生:“押金五十文,租期三日,費用十二文,退您三十八文。”
“有勞。”書生收了錢,幾人便說笑着離開了書肆。
這一切都被周燃看在眼裏。
他若有所思。
原來這書肆不僅賣書,也做租書的生意,看來這類才子佳人的“暢銷書”很有市場。
待那幾人走後,周燃走到書架前,仔細挑了一本看起來沒那麼破舊、關於各地山水風物的遊記,拿到櫃台前,問那夥計:“這本書,怎麼租?”
那夥計抬起眼皮,見又是他,而且問的是這本冷門遊記,臉上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租?客官,這本書不租,只賣。”
周燃皺眉,指了指門口:“剛才那幾人不是租了書嗎?爲何這本不能租?”
夥計撇撇嘴,帶着幾分不屑解釋道:“客官,您也看到了,人家租的是《綺羅怨》那種時下最流行的話本,大家爭着看,租得快,我們書肆自然有的賺。您手裏這本山水遊記?”他嗤笑一聲,“一年半載也未必有一個人問津,租一次,書就舊了,折了價,還賣給誰去?豈不是虧本買賣?我們小本經營,可不做這賠錢生意。”
周燃聞言,頓時了然。
原來是市場決定服務,冷門書籍沒有租賃價值。
他看了看手裏這本遊記,又掂量了一下懷裏的銀子。
獲取外界信息對他很重要,這本書或許能幫他了解這個世界的風土人情。
他不再多言,直接問道:“那這本書,賣多少錢?”
夥計報了個價。
周燃也沒還價,直接從懷裏數出相應的銅錢,放在櫃台上。
“買了。”
夥計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窮酸的莊稼漢真的會買書,而且買的還是這種冷門書。
他收起錢,態度倒是稍微好了點,把書遞給周燃:“客官您拿好。”
似乎還能聽到那夥計低聲的嘀咕:“真是怪人……”
周燃接過夥計用粗紙包好的那本山水遊記,並沒有立刻離開。
他看似隨意地將書揣進懷裏,動作卻帶着一種與外表不符的謹慎。
然後,他抬起眼,看向那個臉上還帶着幾分倨傲的夥計,用他那粗嘎的嗓子,盡量平穩地問道:
“這位小哥,還有個事想打聽一下。我們家公子讓我順道問問,你們書肆……收小說嗎?”
夥計正準備轉身去忙別的,聞言腳步一頓,臉上瞬間換了一副表情,驚訝中帶着探究,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周燃:“小說?你家公子?”他恍然大悟似的,“哦——!原來是幫府上的公子爺問的呀!我說呢……”
他後半句沒說出來,但眼神裏的輕視倒是散去了不少,轉而堆起了生意人的笑容,“收!當然收!只要是寫得好、有意思的故事,我們書肆都收!客官您稍等,這事我得請我們當家的來跟您談!”
說着,夥計態度殷勤了不少,連忙掀開通往內室的布簾,小跑了進去。
周燃耐心地等在原地,目光平靜地掃過書架上那些對他而言充滿新奇與陌生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