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後,臨安府衙門前已經備好車駕儀仗。
知府何永奎領着幾名屬官躬身侍立,心中七上八下。
皇帝突然要去巡視河堤,他摸不清對方的真實意圖,心中也擔心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燕決明今日一身玄色暗紋常服,立於台階前。
聽完何永奎關於河工事宜的最後幾句陳奏,只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隨後他的目光掃視人群,落在安靜垂首,戴着紗質帷帽的蘭蕙身上。
“清晨風大,你身子單薄,上來與朕同乘。”
在何永奎與屬下幾人驚疑不定的表情中,燕決明緩步走過去,將披風蓋在蘭蕙肩頭,伸出手攬住她肩頭,小意溫柔地引向御駕。
他甚至沒有再看何永奎一眼,但這行爲,足夠讓何永奎心頭狂喜。
這女子,竟真得一步登天了!
陛下此舉,分明是做給自己看的定心丸。
安心感瞬間沖去了連日來的焦慮,他幾乎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連忙將頭耐得更低,聲音中滿是如釋重負的逢迎:“臣等,恭送陛下!”
蘭蕙低眉順眼,任由他扶着,半推半就地送上了馬車。
衆人看不清她的臉,蘭蕙卻清晰看到何永奎眼中慶幸與諂媚的光芒。
車內空間寬敞,陳設簡潔卻透着低調奢華。馬車門一關閉,燕決明便立刻鬆開了手。
他靠坐在軟墊上,閉目養神,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蘭蕙識趣地坐到最遠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御駕平穩,如履平地。
蘭蕙前一夜被綁着沒有合眼,此刻被暖風一熏,便有些昏昏欲睡。
燕決明此時突然開口:“先前你說,你叫蘭蕙?”
“回陛下,是。”她立時清醒。
“哪個蕙?”
“原本是“晦氣”的晦,民女父母認爲民女阻攔了弟弟的運道,故取此名。後來,民女請村裏的教書先生,改了“蕙質蘭心”的“蕙”。”蘭蕙老老實實答道。
燕決明眉頭一挑:“你讀過書?”
蘭蕙搖搖頭:“只是偷偷學的,認得幾個字而已。”
“蕙,倒是個好字,”他語氣聽不出褒貶,轉而切入正題,“你既已決心入相府假扮葉立琛之女,生死便與他的榮辱相關,你又如何願意撼動他?”
蘭蕙知道考校終於開始了,她低垂眉眼恭敬道:“我與他並無血緣關系,如何能榮辱與共,還望陛下誅他九族之時,爲民女創造一個假死脫身的機會。”
燕決明不語,只是靜靜看着她。
“陛下登基半年,勵精圖治,卻絲毫未能動搖葉相根基。足可見其經營之深,黨羽之衆,且此人朝堂行事必定謹慎周全。”
“但民女若能潛入內宅,便是入了最不設防之地。民女不需要直接觸碰朝廷之事,只需讓相府內部滋生矛盾猜忌,內宅不穩則外庭難安。陛下在外,可伺機而動。”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有些罪證,或許就藏在內宅賬本,往來密信,女眷的閒談之中。”
燕決明輕笑:“聽你所言,倒不像沒讀過書的。”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車駕外傳來一陣騷動。馬匹嘶鳴,侍衛厲喝,緊接着是數道破空之聲。
咻!咻!咻!
幾支力道強勁的冷箭,竟是穿透了車壁的木質板材,險險釘入車廂內側。
一支箭更是擦着燕決明的袍袖而過,將衣服劃開了一道口子。
變故突生,蘭蕙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先於意識行動。她向前撲過去,猛地將燕決明一推,自己則擋在了箭矢來的方向。
動作間,一塊碎裂的木屑帶着銳利邊緣,堪堪劃過她的肩頭,衣服滲出細細的血痕。
燕決明被她推得靠在車壁上,穩住身形,他面上並未驚慌,反而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倒是豁得出去。”
蘭蕙心跳如鼓,強自鎮定,感受肩側火辣辣的痛感,氣息卻盡量平穩:“陛下既肯試民女,民女自當要證明,此身此可爲陛下可用。”
燕決明掀開厚重的簾子,向窗外內侍遞了個眼神,外間喧囂聲立刻止住。
聰明人之間,許多話無需多言。
蘭蕙則心中暗喜,她猜對了,這是測試她反應的試探。
巡視歸來,夜色已濃。
燕決明帶蘭蕙回到了府衙特備的書房,外間有侍衛把守。
燈火通明,映照着他年輕好看的側臉,他坐在主位輕聲道:“既要用你,便不能讓你孤立無援。”
他輕聲擊掌,兩名仆從應聲而入。
男子身形魁梧,臉卻長得很年輕,看起來像是白面書生;女子面容清秀,神態沉穩,手中提着小小藥箱。
“阿逐,曾是軍中護衛,身手敏捷,青黛,精通醫理藥石,可防範宵小手段。”燕決明言簡意賅,“他二人作爲家仆,隨你入相府,在相府內只聽你一人號令。”
言外之意,最終掌控權還在他手中。
這既是保護,也是一道枷鎖。
蘭蕙斂衽行禮:“謝陛下。”
介紹完,燕決明的面龐轉向青黛,問得直接:“她肩下三寸需要一道形似蝴蝶的胎記,可能作假?”
青黛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回陛下,苗疆有此古法,以特制藥汁輔以針刺,可令肌膚留下近乎天成的痕跡。顏色形狀皆可模擬,非精通此道者,難以辨識。只是……”她略微遲疑,“此法過程頗爲痛苦,宛如灼燒,且需要數次才能穩固。”
“只要能成事,些許疼痛,算不得什麼。”不待燕決明再問,蘭蕙立刻接口。
燕決明對青黛微微點頭:“去準備吧。”
隨後目光落在蘭蕙身上,沉吟片刻。
忽然移步至書案前,鋪開宣紙,執起一支紫毫御筆,蘸滿濃墨,揮毫而就。
紙上是一個字:瀾。
筆力遒勁,結構舒展開來,那“三點水”仿佛帶着洶涌的暗流。
他將紙遞給蘭蕙,目光深邃如夜:“波瀾,意爲興風起瀾。”
蘭蕙看着紙上未幹的墨跡,瀾,大波也。
她深深跪拜,額頭觸地:“民女謝陛下賜名!定不負所托,必令波瀾驟起,以待陛下雷霆。”
燕決明點點頭,負手立於窗前,望着窗外沉沉夜幕。
“一年,朕給你一年的時間。”
蘭蕙起身,迎着他高大的背影回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