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顧祈垣獨坐於營帳之中,目光凝在作戰地圖上,心思卻早已飄遠。
即便烏國負隅頑抗,至多也不過撐過五日。
她,會在烏國嗎?
這個念頭一生,他便下意識探手入懷,取出一面貼身珍藏的銅鏡。
指腹摩挲着冰涼的鏡面,他試圖像從前那般,對着鏡中的自己扯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只僵硬地牽動了一下,終是徒勞。
他笑不出來。
她從前最喜歡,在他傻笑的時候,拿出這個鏡子,讓他看看自己笑得有多傻。
可他已經很久沒有笑出來了。
三年了。
整整三年,音訊全無。
他甚至不敢深想,這三年她是如何度過。
他寧願她是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定居下來,平凡卻安穩地過着日子——哪怕那安穩裏沒有他。
可是,她什麼也沒帶走。
沒有銀錢,沒有仆從。
她那樣一個被嬌養慣了、受不得半點委屈的人……在這亂世之中,該如何自處?
他不敢想下去。
他只求她還活着。
無論如何,都要活着。
只要有一息尚存,就有希望。哪怕踏遍山河每一寸,他也定要找到她,帶她回家。
可他又無比恐懼。
倘若她正承受着難以想象的痛苦……那麼,死亡,或許反倒成了一種慈悲的解脫。
營帳內一片死寂,唯有燭火噼啪作響,映照着他眉宇間深重的刻痕。
便在此時,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猛地劃破了這凝重的寂靜。
親兵的聲音在帳門外響起,帶着軍旅特有的幹脆:
“將軍,烏國使者到了,帶着他們皇帝的求和國書。”
顧祈垣眸光一凜,所有沉浸在私人情緒中的脆弱瞬間收斂殆盡。
他指尖微動,將那面銅鏡妥帖地收回心口處,再抬眼時,眼底已是一片銳利的寒光。
他唇角勾起一絲沒什麼溫度的弧度,輕嗤一聲:
“都到了這個地步,才想起來求和?未免太晚了些。”
他聲音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罷了,讓他進來。我倒是要聽聽,這烏國皇帝的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於他而言,見這使者,不過是在最終雷霆一擊前,一場打發時間的餘興罷了。
在占據絕對優勢,足以一口吞下整個烏國之時,他怎會接受那可有可無的講和?
那烏國使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了營帳,面色慘白,哆哆嗦嗦地展開國書,聲音發顫地念出了求和的條件。
“……烏、烏國願割讓五十城,獻上黃金十萬兩,並將永碩公主獻予大臨,或入宮爲妃,或……或由將軍定奪。自此,烏國願爲大臨附屬,永世稱臣,唯大臨馬首是瞻……”
顧祈垣原本漫不經心的神色,在聽到某個字眼時驟然一變。
他劍眉微挑,那雙本應盛滿星光的眼眸裏,此刻卻盡是狂氣與譏誚。
“……哦?”
尾音拖長,聲線裏浸着一種漫不經心的危險,仿佛獵手在審視落入掌中的獵物。
“本將軍縱橫沙場多年,倒不曾聽聞,烏國皇室……何時竟多了一位如此‘尊貴’的公主?”
他特地在“尊貴”二字上落了重音,譏諷之意昭然若揭。
自然是沒有的。
畢竟這位公主,從被冊封到被推出來和親,前後也不過兩日光景。
使臣額角沁出冷汗,只能在心中反復默念“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強撐着發軟的腿,顫巍巍地遞上話。
“將軍明鑑,此、此乃我國陛下初步美意。陛下的意思是,萬事皆有商量的餘地……永碩公主對將軍仰慕已久,將軍……何不考慮一二?”
顧祈垣嗤笑一聲,終於紆尊降貴般,隨手接過了那卷所謂的求和書。
目光懶散地掃過,直到定格在那一行關鍵的字句上——
“特冊封許氏莘悅爲永碩公主,遣嫁貴國,永結盟好……”
“莘悅”二字,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眼中。
他整個人倏地愣住,營帳內方才還流轉着的壓迫感瞬間凝固,陷入一片死寂。
莘悅……
爲何偏偏是這個名字?一字不差。
臨國長公主的閨名自然不至於人盡皆知,世人大多只尊其封號。
那麼,這封求和書,究竟是搖尾乞憐的降表,還是一封精準投遞的……威脅信?
不,不對。
知道“莘悅”這個名字,且知曉長公主失蹤的人,世間寥寥。
是不可思議的巧合?
還是……一個針對他精心布置的陷阱?
顧祈垣眸色深沉,指尖在案幾上輕輕敲擊。
“既然如此……”
他抬眸,眼底掠過一絲銳利的光,
“本將軍倒想先看看你們的誠意。不如,就讓這位永碩公主親自前來,容我一見,如何?”
話一出口,顧祈垣便心知不妥——他終究是急躁了。
若對方真以此設局,又怎會輕易將籌碼送出?
更何況,這般無名無分便要求一國公主前來覲見,於任何女子而言都堪稱折辱,逼其自盡亦不爲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使臣竟像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應道:“甚好!甚好!將軍明見!將軍明見啊!”
顧祈垣眉峰微蹙,順勢轉圜:“不過,公主終究是千金之軀,總不好讓她受委屈,以免傷了兩國情誼。不如請她以使者身份前來,與我商議具體事宜,如何?”
“自然!這是應當的!將軍考慮周全!”
那使臣如蒙大赦,簡直像被天降的餡餅砸中一般,匆匆行禮後便慌忙退下,急着回國復命去了。
帳中一時沉寂,顧祈垣久久不語,周身氣壓低沉,左右近衛皆屏息凝神,不敢妄動。
良久,他抬手,將那份求和書隨手擲入一旁的火盆中。
火焰倏然竄起,吞噬了那卷承載着“許氏莘悅”之名的絹帛。
“……計劃不變,”他聲音冷定,不容置疑,“明日照常進軍。”
他提出以使者之禮相迎,便是要逼烏國不敢輕慢這位公主——畢竟在和談期間,他們的生死存續,皆系於她一身。
而在親眼見到那位“永碩公主”、確認她身份之前,他絕不會停下兵鋒。
如此,一可不誤攻占烏國的進程,二則可迫使對方盡快將她推到台前。
他總要親眼見過。
他總要……親眼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