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隔牆窺見總兵府內的風波後,殷玥的心緒就再難平靜。
哪吒那雙燃燒着怒火與桀驁的眼睛,總在不經意間闖入她的腦海。她試圖用HR的專業素養來分析這“項目風險”——已知劇情走向,關鍵人物性格鮮明且極具破壞性,外部環境(天庭、龍族)壓力巨大,內部支持(家庭)薄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盤死局,介入的性價比極低,明哲保身才是最優選。
可心底某個角落,總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反駁。那不是HR梅寶的聲音,更像是屬於這具身體原主殷玥的一絲殘念,或者,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那個孤獨身影的純粹同情。
這種矛盾讓她坐立難安。養病的日子變得格外漫長而枯燥,每日對着四四方方的天空,聽着小禾絮絮叨叨說着府內瑣事,她感覺自己快要發黴了。古代的大家閨秀生活,對於習慣了快節奏和信息爆炸的現代靈魂來說,不啻於一種軟禁。
“小姐,您又在發呆了。”小禾端着一盤新摘的桂花進來,試圖讓她開心,“您聞聞,今年秋天的桂花多香啊,夫人說讓廚房給您做桂花糕呢。”
殷玥勉強笑了笑,目光卻依舊投向窗外。她需要做點什麼,不能就這樣被動地等待命運降臨——無論是她自己的,還是哪吒的。
她想起以前做招聘時,遇到難以決斷的候選人,往往會換個環境,散散步,理清思路。或許,她也該出去走走。
“小禾,”她忽然開口,“花園角落那處假山...我看上面視野似乎不錯,我想上去看看。”
“啊?”小禾嚇了一跳,“小姐,您病才剛好,怎麼能爬高呢?太危險了!要是讓夫人知道...”
“我就上去坐坐,透透氣,總比悶在屋裏強。”殷玥態度堅決,帶着一種小禾從未見過的、不容置疑的氣場,“你不說,我不說,娘不會知道的。還是說...你想看我繼續這樣病懨懨地發呆?”
小禾被問住了,看着小姐蒼白卻執拗的臉,最終還是妥協了:“那...那您千萬小心,奴婢在旁邊守着您。”
主仆二人再次來到花園角落。比起幾日前,殷玥的身體恢復了不少,攀爬那並不算陡峭的假山也沒那麼費力了。小禾緊張地在下面張望,隨時準備接應。
假山不高,但足夠讓她越過殷府的院牆,看到更遠的地方。一側是殷府規整的庭院,另一側,則能遠遠望見總兵府更內部的景象——鱗次櫛比的屋瓦,寬闊的演武場,甚至更遠處波光粼粼的海平面。
秋風送爽,帶着桂花的甜香和海水特有的鹹腥氣,吹拂着她的面頰,稍稍驅散了心中的鬱結。她深深吸了口氣,感覺胸口的憋悶減輕了不少。
就在她試圖分辨總兵府內哪間屋子可能是哪吒的住處時,一道紅色的身影,如同燎原的火焰,猝不及防地闖入了她的視野!
是他!
哪吒似乎剛從外面回來,身形利落地翻過總兵府的高牆,輕盈地落在地面上,動作流暢得像一只矯健的豹子。他依舊是那身醒目的紅衣,臉上前日的掌印似乎消了些,但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鬱躁之氣卻更濃了。他沒有立刻回屋,而是煩躁地在空無一人的演武場上踱步,隨手撿起一根掉落的樹枝,泄憤似的凌空抽打着,帶起尖銳的破空聲。
殷玥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下意識地想蹲下隱藏自己,但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他看起來...很孤獨。盡管動作充滿力量,甚至有些破壞性,但那背影卻透着一股與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疏離和落寞。偌大的總兵府,似乎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也沒有能理解他的人。
就在這時,哪吒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猛地停下動作,銳利的目光如電般射向殷府的方向,精準地鎖定了假山上的殷玥!
四目相對。
殷玥呼吸一窒,大腦瞬間空白。偷窺被抓個正着!HR的本能讓她立刻在腦中飛速編織借口——賞花、看風景、活動筋骨...任何一個聽起來合理的理由。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哪吒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厲聲呵斥,或者露出被冒犯的怒容。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歪着頭,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和...探究?
他記起她了嗎?記起前幾天牆縫後的那雙眼睛?殷玥緊張地攥緊了衣袖。
下一刻,哪吒做出了一個讓她和小禾都目瞪口呆的舉動。
只見他足尖輕輕一點,身形如一片毫無重量的紅雲,輕而易舉地拔地而起,掠過兩府之間數丈寬的距離和那高高的隔牆,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殷玥所在的假山頂上,就站在她面前不足五步遠的地方!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啊——!”小禾的尖叫聲後知後覺地響起,充滿了驚恐,“小、小姐!救、救命啊!”她嚇得腿軟,幾乎要暈厥過去。
殷玥也嚇得心髒狂跳,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假山頂部空間有限,她這一退,腳跟踩空,碎石簌簌落下!
“小心。”一只手迅速而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穩住了她失衡的身體。
那手勁很大,手指修長,帶着練武之人特有的薄繭和溫熱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傳遞過來,存在感驚人。
殷玥驚魂未定地抬頭,正對上哪吒近在咫尺的臉。少年比她稍高一些,此刻正低頭看着她,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裏沒有了之前的暴戾,更多的是純粹的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你...”他開口,聲音是正處於變聲期的清亮微沙,“是殷叔父家的女兒?前幾天在牆後面偷看的,也是你?”
他的語氣直接得近乎無禮,沒有任何寒暄和客套,但奇怪的是,並不讓人感到被冒犯,仿佛他天生就該如此說話。
殷玥強迫自己鎮定下來。HR的應變能力在此刻發揮了作用。她站穩身子,輕輕掙開他的手——那手的主人從善如流地放開,似乎只是順手而爲。
“是...是我。”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上一點病弱的虛弱感,“前日聽聞隔壁喧譁,一時好奇,並非有意偷聽。今日在此,也只爲透透氣,並非有意窺探貴府。”她福了一禮,姿態標準,是這幾日被殷夫人緊急訓練出來的成果,“小女殷玥,見過李三公子。”
她這番得體又疏離的回答,似乎讓哪吒更加困惑了。他打量着她,眉頭微蹙:“你病好了?前幾日聽說你摔壞了腦子,誰也不認識了?”
殷玥:“...”這人說話果然如傳說中一般,百無禁忌。
山下的小禾都快急哭了,又不敢大聲喊叫惹怒這位“煞神”,只能壓着嗓子帶着哭腔道:“三、三公子...我家小姐大病初愈,受不得驚嚇...您、您高抬貴手...”
哪吒仿佛才注意到山下還有個人,瞥了小禾一眼,那眼神沒什麼情緒,卻讓小禾瞬間噤聲,縮着脖子抖得像風中落葉。
他又看向殷玥,似乎對她的“失憶”很感興趣:“真不記得了?連我也不記得了?”
殷玥心中一動。聽這口氣,原主和他似乎不止是“見過幾回”那麼簡單?她謹慎地回答:“確實...許多事情都模糊了。只隱約記得...似乎與公子相識?”
哪吒撇撇嘴,抱臂靠在假山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姿態隨意又帶着幾分野性的不羈:“算認識吧。小時候你爹帶你來過總兵府幾次,你膽子小得很,看到我練功嚇得躲在你爹身後哭。後來大些了,偶爾在街上遇見,你也像見了鬼似的繞着走。”他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但細聽之下,似乎又有一絲極淡的...自嘲?
殷玥愕然。原來原主殷玥和哪吒是這種“相識”?難怪小禾那般告誡她。這倒讓她鬆了口氣,至少不需要扮演什麼青梅竹馬的親密戲碼。
“原來如此...”她垂下眼睫,低聲道,“那想必是殷玥昔日年幼無知,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公子見諒。”她再次福了一禮,態度客氣而疏遠。
哪吒看着她這副標準的、和其他那些官家小姐沒什麼兩樣的做派,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忽然湊近一步,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嚇得殷玥猛地往後一仰,差點又失去平衡。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雙眸子清澈透亮,仿佛能看透人心:“你好像...真的有點不一樣了。”
殷玥心頭一跳,強作鎮定:“人經歷大變,總會有些不同。”
“是嗎?”哪吒歪着頭,眼神裏的探究意味更濃了,“以前你看見我,要麼哭,要麼跑。現在...”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好像沒那麼怕了?還敢跟我頂嘴?”
頂嘴?殷玥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的言行,不過是正常回話而已,哪裏算頂嘴?難道在這位小爺眼裏,不瑟瑟發抖地逃跑就是頂嘴?
她忽然覺得有點好笑。這少年雖然擁有可怕的力量和乖戾的名聲,但心性似乎...並不像傳說中那麼復雜難懂,甚至有點...直白得可愛?
這個念頭冒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趕緊收斂心神,提醒自己眼前這位可是未來能攪動風雲的主兒。
“公子說笑了。”她維持着表面的平靜,“殷玥只是病了一場,想通了些事情。人言固然可畏,但眼見方能爲實。”
“眼見爲實?”哪吒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像是聽到了什麼新鮮詞,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略帶諷刺的弧度,“那你‘見’到了什麼?一個不服管束、惹是生非、被親爹都視爲妖孽的禍胎?”
他的語氣帶着明顯的自厭和挑釁,仿佛在等着看她露出和其他人一樣恐懼或鄙夷的表情。
殷玥沉默了片刻。她看着少年倔強揚起的下巴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脆弱,心中那份莫名的觸動又來了。
她知道,此刻最安全的做法是順着他的話,客氣地告辭,然後遠離這個麻煩。HR的理智在大聲警告她。
但...或許是這秋陽太暖,或許是剛才他那句“小時候你嚇得哭”讓她生出幾分荒謬的代入感,又或許是那絲不易察覺的脆弱觸動了她內心深處某種柔軟的東西——她鬼使神差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
“我見到一個...身手很好,能輕易翻過高牆的人。”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剛才...謝謝你拉了我一把。”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哪吒臉上的諷刺和挑釁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愕然。他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不是恐懼,不是鄙夷,不是說教,甚至不是同情...而是一個簡單、甚至有些突兀的...客觀描述和道謝?
他愣愣地看着殷玥,那雙總是燃燒着各種激烈情緒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類似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情緒。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反應。
山下的小禾也驚呆了,忘了害怕,張着嘴看着自家小姐,仿佛不認識她了一樣。小姐居然在跟這個“魔頭”心平氣和地說話?還、還道謝?
半晌,哪吒才像是回過神來,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摸了摸鼻子,語氣硬邦邦的:“...舉手之勞。你站穩點,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他頓了頓,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像是說給自己聽,“...跟個瓷娃娃似的。”
殷玥:“...”好吧,看來直男語錄古今通用。
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的尷尬,但又奇異地緩和了剛才的緊張。
哪吒似乎有些不自在,視線飄忽了一會兒,最終又落回殷玥身上,帶着一種新的審視意味:“你剛才說...想通了些事情?想通了什麼?”
殷玥心中警鈴微作。言多必失,她不能再透露更多了。她微微一笑,帶着恰到好處的疏離:“只是想通了些養病的道理。公子,此處風大,殷玥該回去了。”
她再次福了一禮,準備結束這次意外又危險的會面。
哪吒看着她,沒有立刻說話。陽光落在他身上,將那身紅衣染得更加耀眼,也讓他臉上細微的表情無所遁形。他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意猶未盡。
就在殷玥示意小禾扶她下去的時候,他忽然又開口了,聲音恢復了幾分之前的隨意,卻少了些戾氣:“喂,殷玥。”
殷玥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你這地方,”他指了指腳下的假山,“視野還行。比總兵府那悶死人的牆頭強點。”
說完,他也不等殷玥反應,身形一晃,如同來時一般突兀,紅影掠過院牆,眨眼間便消失在總兵府的庭院深處,來得突然,去得也幹脆。
假山上,只剩下殷玥獨自站在秋風裏,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回不過神。
他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表示認可?還是...暗示他以後還會來?
小禾連滾爬爬地上來,帶着哭腔:“小姐!您嚇死奴婢了!您怎麼敢跟那位爺說那麼多話?他還、他還飛過來了!這要是讓人看見...”
殷玥收回目光,心情復雜難言。這次意外的“牆頭會面”,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哪吒的反應,也和她想象中那個暴戾孤傲的形象有所出入。
他確實桀驁,直接,甚至有些無禮,但似乎...並非完全不通情理?而且,他對“不一樣”的她,表現出了明顯的好奇。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扶着小禾的手,慢慢走下假山。心跳依舊有些快,被哪吒抓過的胳膊似乎還殘留着那一瞬間的力度和溫度。
回到房中,小禾還在後怕地絮叨,殷玥卻大多沒聽進去。她坐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茶杯邊緣。
“小禾,”她忽然打斷丫鬟的嘮叨,“以後...若是再見到李三公子,不必像見了洪水猛獸一般。”
小禾瞪大了眼睛:“小姐?!”
“他...”殷玥斟酌着用詞,“似乎也並非全然不講道理之人。”
至少,他今天沒有傷害她,甚至還出手幫了她一把——雖然那危險本身也是因他而起。
小禾一臉“小姐您是不是又撞壞腦子了”的表情。
殷玥沒有解釋。她知道很難讓小禾理解。今天的短暫接觸,像在她原本固化的認知上撬開了一條細縫。哪吒不再僅僅是一個標籤式的“危險人物”或“悲劇英雄”,而是一個更加復雜、立體的存在。
這讓她原本“明哲保身”的決心,產生了一絲動搖。
或許...只是或許...她無法改變既定的天命,但在那滔天巨浪來臨之前,是否能稍微...給予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不同的對待?
這個想法很大膽,也很危險。
窗外,天色漸晚,夕陽將天空染成絢麗的橘紅色,如同哪吒那身灼目的紅衣。
殷玥輕輕嘆了口氣。
“小禾,明天的桂花糕,多做一些吧。”
“啊?哦...好的,小姐。”小禾茫然地應着,完全跟不上小姐跳躍的思維。
殷玥沒有再說話。
多做一些。萬一...下次他再來,或許可以...分他一塊?
她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逗笑了,搖了搖頭,將那荒謬的想法甩開。
但心底某個角落,卻隱隱生出一絲莫名的...期待。
期待那抹紅色的身影,再次意外地闖入她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