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媽媽被兩個粗使婆子“請”走時,腳步拖沓,背影透着一股灰敗。蘇清瑤站在小廚房門口,捏着帕子的手指關節泛白,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月亮門後,才猛地跺了跺腳,帶着丫鬟往自己院裏去了。
正院的喧囂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午後的靜謐。青禾端着空了的燕窩碗從內室出來,見蘇清弦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望着庭院裏的石榴樹出神,便放輕腳步走過去,輕聲道:“姑娘,夫人說那燕窩燉得極好,讓您也嚐嚐剩下的。”
蘇清弦回過神,搖了搖頭:“不必了,你拿去分了吧。”
她心裏清楚,母親並非真覺得燕窩滋味好,不過是想讓她寬心。今日這樁事,看似是她占了上風,實則是柳姨娘投石問路的一步棋。王媽媽雖是柳姨娘的心腹,但還沒到能替主子扛事的地步,罰她去莊子上,柳姨娘多半不會真的動氣,甚至可能覺得這是個順水推舟的機會——既能顯得自己“大度”,又能讓王媽媽去莊子上盯着那邊的動靜,畢竟侯府的莊子上,還藏着不少沈家的陪嫁產業。
“姑娘,”青禾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您說……柳姨娘會不會記恨咱們?”
“記恨?”蘇清弦輕輕撫摸着竹椅扶手上的紋路,聲音平淡,“她早就記恨了,從進府那天起就記恨着。只是以前,她藏得深,我看得淺罷了。”
前世她渾渾噩噩,只當柳姨娘是真心待她好,如今想來,那些看似親昵的關懷,不過是層層包裹的毒藥。就像去年冬天,柳姨娘給她做了件極其華麗的狐裘,領口鑲着雪白的狐毛,在一衆貴女裏出盡風頭,可那件衣裳的裏子卻用了劣質的料子,貼身穿刺得人難受,沒過幾日就讓她起了一身疹子,錯過了祖母家的賞花宴——那本該是母親爲她鋪路,讓她認識些京中貴女的好機會。
那時她只當是自己體質敏感,還感激柳姨娘費心,如今才明白,那是故意讓她出醜,斷她的路。
“去把我院裏的針線笸籮拿來。”蘇清弦站起身,“再取些素色的綢緞,我想給母親做個靠墊。”
青禾愣了愣:“姑娘不是最不喜做這些活計嗎?”
前世柳姨娘總說,女子不必精通女紅,有那功夫不如多學些逗趣解悶的本事,討男人喜歡。她便真的信了,針線活計一塌糊塗,連個像樣的荷包都繡不好,反倒是蘇清瑤,被柳姨娘逼着學了一手好繡活,時常在宴會上露一手,引得衆人誇贊。
“以前不懂事,現在該學了。”蘇清弦微微一笑,“母親懷着身孕,總躺着容易累,做個軟和些的靠墊,能舒服些。”
青禾連忙應聲去了。
蘇清弦走進內室時,沈氏正拿着一本《金剛經》在看,陽光透過窗紗落在她臉上,柔和得像一幅畫。聽到腳步聲,沈氏抬起頭,笑道:“怎麼想着做靠墊了?讓底下人做就是。”
“女兒親手做的,母親用着才舒心。”蘇清弦走到床邊,拿起母親放在一旁的書卷,見上面有幾處批注,字跡娟秀,不由得贊嘆,“母親的字真好。”
沈氏的父親曾是國子監博士,她自幼飽讀詩書,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妙,只是嫁入侯府後,爲了顧及蘇承安的面子,很少在外人面前顯露。
“喜歡?”沈氏笑着問,“若是喜歡,我教你?”
蘇清弦心裏一動。前世母親也說過要教她寫字,卻被柳姨娘打斷,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寫那麼好的字給誰看”,她便作罷了。
“想!”她用力點頭,眼底閃着期待的光,“女兒早就想跟母親學寫字了。”
沈氏欣慰地笑了:“好,等過幾日你精神好些,我便教你。”
正說着,外面傳來丫鬟的聲音:“夫人,大小姐,二門上的人來報,說沈府那邊派人來了,是老夫人身邊的周嬤嬤。”
沈氏坐直了些:“快請進來。”
蘇清弦心裏也鬆了口氣。沈府是她的外家,外祖父去世後,外祖母便成了沈家的主心骨。外祖母是個厲害角色,在京中貴婦人裏頗有威望,有她照拂,母親在侯府的日子能好過些。前世她被柳姨娘挑唆,總覺得外家的人太過嚴肅,不如柳姨娘親近,很少主動去沈府,現在想來,那才是真心爲她和母親着想的人。
周嬤嬤很快跟着丫鬟進來了,她穿着一身深藍色的褙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銳利,一看就是個精明幹練的人。
“老奴給夫人請安,給大小姐請安。”周嬤嬤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嬤嬤快起來,”沈氏讓丫鬟搬了椅子,“外祖母近來身子可好?”
“托福,老夫人身子硬朗着呢。”周嬤嬤坐下,喝了口茶,才道,“老夫人聽說夫人有了身孕,特意讓老奴送些東西來,都是些安胎的補品,還有幾件新做的小衣裳,是給肚子裏的孩子預備的。”
她說着,讓跟來的小廝把東西搬了進來。幾個大箱子打開,裏面擺滿了各種上好的補品,還有幾匹柔軟的雲錦,上面繡着寓意吉祥的圖案,顯然是花了心思的。
沈氏看着那些東西,眼眶微微發熱:“又讓母親費心了。”
“老夫人說了,夫人懷着身孕,萬事都要小心,”周嬤嬤的目光掃過沈氏的臉色,眉頭微蹙,“夫人這臉色看着還是有些虛,是不是府裏的飲食不合胃口?”
沈氏剛想搖頭,蘇清弦便開口道:“周嬤嬤有所不知,前幾日母親孕吐得厲害,確實沒什麼胃口。不過今日好多了,剛才還吃了些燕窩呢。”
她特意提了燕窩,又狀似無意地補充道:“說起來,今日還出了樁趣事,柳姨娘院裏的王媽媽,說我們正院用了她們院裏的燕窩,鬧了一場,後來查清楚了,是場誤會。”
周嬤嬤何等精明,一聽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節,臉色沉了沉:“侯府的規矩,難道是擺設?一個妾室身邊的奴才,也敢到正院來撒野?”
沈氏不想把事情鬧大,連忙道:“嬤嬤別生氣,已經處理好了,罰了王媽媽去莊子上反省。”
周嬤嬤哼了一聲:“夫人就是太心軟。老夫人說了,若是府裏有人不安分,讓您不必客氣,只管回稟老夫人,沈府還沒落魄到護不住自己的女兒和外孫。”
這話擲地有聲,帶着沈家的底氣,讓蘇清弦心裏一陣溫暖。
“替我謝謝母親。”沈氏輕聲道。
周嬤嬤又說了些沈府的瑣事,囑咐了沈氏幾句安胎的注意事項,目光落在蘇清弦身上時,多了幾分溫和:“大小姐也長大了,該懂事了,要好好幫着夫人照看家裏。”
“是,清弦明白。”蘇清弦恭聲應道。
周嬤嬤走後,沈氏看着那些補品,嘆了口氣:“你外祖母就是這樣,總怕我受委屈。”
“外祖母是疼您。”蘇清弦拿起一匹水綠色的雲錦,“這料子真軟,做小衣裳正好。”
沈氏笑了:“等孩子出生,就讓他穿你外祖母做的衣裳。”
提到弟弟,蘇清弦的心裏軟了軟。前世她對這個弟弟太過冷漠,讓他在侯府過得像個透明人,被柳姨娘的兒子欺負也不敢作聲,最後更是被隨便打發了個差事,遠走他鄉,再無音訊。這一世,她一定要護着他。
青禾把針線笸籮和綢緞取來了,蘇清弦便在窗邊坐下,開始裁剪布料。她的動作有些生疏,剪子拿得不太穩,綢緞又滑,剪了幾下都不太規整。
沈氏看着她笨拙的樣子,忍不住笑道:“慢慢來,別急。”
蘇清弦有些不好意思,前世她哪裏碰過這些,連穿針都覺得麻煩。
“母親,”她一邊穿針,一邊狀似隨意地問,“父親今晚過來用晚膳嗎?”
沈氏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淡淡道:“不知道,你父親忙。”
蘇清弦心裏清楚,父親怕是又要去柳姨娘院裏了。前世這個時候,父親幾乎天天宿在柳姨娘那裏,美其名曰“憐惜她身子弱”,卻不想想母親懷着身孕,更需要人照顧。
“父親再忙,也該顧着母親和弟弟呀。”蘇清弦輕聲道,“我聽說,別家的侯爺,夫人懷着孕的時候,都是守在身邊的。”
沈氏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是拿起書卷,卻沒再看進去。
蘇清弦知道,母親心裏是在意的。哪個女子不希望丈夫疼惜?只是母親性子驕傲,不願表露罷了。
“晚膳我讓廚房做些父親愛吃的菜吧?”蘇清弦繼續道,“比如那個紅燒肘子,父親不是最愛吃嗎?”
沈氏愣了愣:“你怎麼知道你父親愛吃這個?”
蘇清弦心裏咯噔一下,她忘了,前世她從來沒留意過父親的喜好,這些都是後來聽柳姨娘院裏的丫鬟閒聊時說的。
“前幾日聽廚房的師傅說的。”她連忙找了個借口,“說父親上次在外面應酬,回來還念叨着想吃家裏的紅燒肘子呢。”
沈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好,讓廚房做吧。”
蘇清弦鬆了口氣,連忙讓青禾去吩咐廚房。她知道,單靠一道菜留不住父親的心,但總要試試。哪怕能讓他多在正院待一刻,多看看母親,也是好的。
傍晚時分,夕陽把侯府的飛檐染成了金色。蘇清弦的靠墊才剛繡了個邊角,針腳歪歪扭扭的,遠不如蘇清瑤繡得精致,但她並不氣餒,一針一線地繡着,心裏想着母親靠在上面舒服的樣子。
廚房裏飄來紅燒肘子的香味,濃鬱醇厚,勾得人食欲大開。蘇清弦放下針線,幫着丫鬟擺好碗筷,心裏隱隱有些期待。
然而,直到飯菜都快涼了,也沒等來蘇承安的身影。
沈氏始終平靜地坐着,只是拿起筷子時,指尖微微有些顫抖。
“母親,”蘇清弦輕聲道,“可能父親被公務絆住了,我讓廚房溫着菜,等父親來了再吃?”
沈氏搖了搖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口清淡的蔬菜:“不必了,我們吃吧。你父親若是來了,讓廚房再做就是。”
那一晚,蘇承安終究沒有來。
原來父親早就對母親漠不關心、視若無睹了!既然如此,那麼我又何必再去在意他呢?畢竟感情這種東西向來都是相互的,如果一方已經心灰意冷,另一方就算付出再多努力也是徒勞無功罷了。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反而輕鬆釋然起來——從此以後,我將不再把父親放在心上,而是專注於自己和母親。
夜深了,蘇清弦躺在自己的床上,毫無睡意。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落在地上,像一片冰冷的霜。
她想起前世父親最後一次見她的樣子,那時她躺在陳家的破床上,奄奄一息,讓人去侯府報信,父親卻只讓管家送來一百兩銀子,連面都沒露。後來她才知道,那時柳姨娘的兒子剛被封爲世子,父親正忙着爲他鋪路,哪裏有功夫管她這個“廢棋”。
恨意像藤蔓一樣悄悄爬上心頭,卻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不能急,不能慌。
她對自己說。
路要一步一步走,仇要一點一點報。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極輕的響動,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在了窗台上。蘇清弦猛地坐起身,握緊了枕邊的發簪——那是她特意放在那裏的,以防萬一。
窗外的月光下,一個小小的黑影動了動,發出“啾啾”的叫聲。
是只鴿子。
蘇清弦愣了一下,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那鴿子不怕人,見她開窗,還歪着腦袋看她,腿上綁着一個小小的竹筒。
是誰半夜給她放鴿子?
蘇清弦心裏充滿了疑惑,伸手取下竹筒,打開一看,裏面只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用炭筆寫着一行字:
“柳姨娘院裏的藥渣,今夜會倒在西邊的雜院。”
字跡潦草,像是匆匆寫就。
蘇清弦的心髒猛地一跳。
藥渣?是柳姨娘在喝的藥,還是……給母親準備的“補品”的藥渣?
送紙條的人是誰?是敵是友?
無數個疑問在她腦子裏盤旋。她看向那只鴿子,它已經振翅飛走了,消失在夜色裏。
蘇清弦捏着那張紙條,指尖微微顫抖。
這深宅大院裏,果然藏着許多她不知道的人和事。
她要不要去看看?
去了,可能會有危險,可能會打草驚蛇。
不去,可能會錯過重要的線索,錯過保護母親的機會。
窗外的風更涼了,吹動着窗簾,發出細碎的聲響。蘇清弦深吸一口氣,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無論是誰送來的消息,無論前方有什麼危險,她都必須去看看。
爲了母親,爲了弟弟,也爲了自己。
她轉身,迅速換上一身便於行動的素色衣裙,又把發簪緊緊攥在手裏,對門外的青禾低聲道:“我去趟茅房,你不用跟着。”
說完,便輕輕推開房門,消失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