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弦的指尖還帶着幾分涼意,方才與父親對視時強撐的鎮定,在蘇承安轉身進內室後,便悄然泄了幾分。她垂下眼睫,望着地面青磚上繁復的纏枝紋,耳邊還能聽見柳姨娘跟進去時,那帶着幾分刻意柔媚的笑語聲。
“姑娘,您方才可真勇敢。”青禾在她身後低低說了一句,聲音裏藏着驚嘆。
蘇清弦回頭看了她一眼,青禾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全然的關切。她心裏微暖,輕輕“嗯”了一聲,沒再多說。勇敢?那是因爲她見過了最慘烈的結局,知道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正屋裏,沈氏已經被丫鬟扶着躺到了拔步床上,半倚在軟枕上歇着。蘇承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柳姨娘正端着一杯剛沏好的雨前龍井遞過去,動作親昵自然,仿佛她才是這正院的主母。
“姐姐也歇着吧,”柳姨娘柔聲說,“侯爺有我陪着呢,您放心養胎就是。”
沈氏微微笑了笑,沒接話,只是看向站在門口的蘇清弦:“弦兒,過來。”
蘇清弦應聲走過去,在床前站定。
沈氏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指尖帶着微涼的暖意:“寺裏高僧還說什麼了?”
她顯然是信了女兒的話,或是說,她願意相信女兒這份護着自己和腹中孩兒的心意。
蘇清弦心裏一酸,前世母親也是這樣,永遠溫和,永遠願意給她信任,可她卻被柳姨娘的糖衣炮彈迷了心竅,一次次傷了母親的心。
“高僧說,母親是有福氣的人,弟弟也會平安降生。”蘇清弦低聲說,聲音裏帶着真切的祈願,“還說,心誠則靈,只要我們一心向善,災禍自會避開。”
這話半真半假,卻是她此刻最想說的。
沈氏聽得笑了,眼底漾開溫柔的漣漪:“好孩子,借你吉言。”
蘇承安在一旁聽着,眉頭微蹙,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柳姨娘用眼神制止了。柳姨娘笑着打岔:“清弦這話說得好,咱們侯府向來積德行善,定然能順順當當的。對了姐姐,前兒我讓人做了幾樣小點心,是清弦愛吃的芙蓉糕,我讓丫鬟呈上來?”
不等沈氏回話,蘇清弦便開口道:“不用了柳姨娘,才剛醒,沒什麼胃口。”
她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卻明明白白地拒絕了。
柳姨娘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復如常:“也是,剛醒是吃不下東西。那等會兒清弦餓了,派人去我院裏說一聲,我讓人給你送來。”
“多謝柳姨娘費心,不必了。”蘇清弦微微垂眸,“母親這裏有廚房,想吃什麼讓丫鬟做就是,不敢勞煩姨娘。”
這話說得客氣,卻帶着一種疏離的界限感,不像往日裏那樣甜甜地喊着“柳姨娘”,恨不得時時刻刻黏着。
蘇承安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看向蘇清弦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像是突然轉了性子。
柳姨娘心裏更是咯噔一下,隱隱有些不安。她仔細打量着蘇清弦,見她只是垂着眼,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似乎沒什麼異樣,可那股子說不出的距離感,卻讓她如芒在背。
“姐姐瞧我,光顧着說話了,”柳姨娘很快收斂心神,轉向沈氏,“您懷着身孕,該靜養,我就不打擾了。侯爺,咱們也走吧?”
蘇承安點點頭,起身對沈氏道:“你好生歇着,有事讓人去前院說。”
“嗯。”沈氏應了一聲,語氣依舊淡淡的。
柳姨娘又笑着對蘇清弦道:“清弦,好好陪着你母親,啊?”
蘇清弦沒看她,只輕輕“嗯”了一聲。
看着蘇承安和柳姨娘相攜離去的背影,蘇清弦的手指悄悄攥緊了帕子。那背影刺眼得很,前世多少回,她就是看着父親這樣被柳姨娘挽着,一步步走進她的院子,將母親和她們姐弟三人拋在腦後。
“弦兒,”沈氏的聲音輕輕響起,“你是不是……對柳姨娘有什麼看法?”
蘇清弦回頭,對上母親溫和的目光,那目光裏帶着幾分洞察。母親並不傻,只是性子太軟,不願去多想人心險惡。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說柳姨娘的壞話——現在沒有證據,說再多也只會讓母親徒增煩惱,甚至可能被父親認爲是她在搬弄是非。
“女兒只是覺得,”蘇清弦斟酌着開口,“柳姨娘畢竟是妾,總往正院來,還時常送東西,傳出去怕是不好聽。母親是侯府正夫人,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
沈氏微微一怔,隨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說得有道理。是我疏忽了。”
她這些日子孕吐厲害,精神不濟,確實沒心思計較這些。經女兒一提,才想起府裏人多眼雜,柳姨娘這般“親近”,看似是姐妹情深,實則處處透着不妥。
“以後她送來的東西,我記下她的心意便是,不必都收下了。”沈氏輕聲道,“至於她來探望,也該有個章程,總不能讓她想來就來。”
蘇清弦鬆了口氣,母親能想通就好。改變要一步一步來,急不得。
“母親累了,歇會兒吧。”蘇清弦扶着沈氏躺好,替她掖了掖被角,“女兒就在外間看書,有什麼事您喊我一聲。”
“好。”沈氏笑着應了,看着女兒的眼神越發欣慰。
蘇清弦退出內室,在外面的花梨木書桌旁坐下。青禾已經機靈地沏了茶,又取來幾本書放在桌上。
“姑娘想讀哪本?”青禾問。
蘇清弦掃了一眼,大多是些閨閣閒書,或是女紅圖譜。前世柳姨娘就是這樣,從不讓她碰那些正經的史書策論,甚至連詩詞歌賦都只讓她學些淺顯的,美其名曰“女子無才便是德”,實則是怕她學好了,搶了自己女兒蘇清瑤的風頭。
“這些都放回去吧。”蘇清弦道,“去我書房,把那套《女誡》《內則》取來,還有……把父親前幾日賞賜的那本《論語》也拿來。”
青禾愣住了:“姑娘要讀那些?可是柳姨娘說,那些書太枯燥,不適合姑娘……”
“柳姨娘不是我,怎知我不適合?”蘇清弦淡淡道,“去取吧。”
“是。”青禾不敢再多問,連忙應聲去了。
蘇清弦看着窗外。庭院裏的石榴樹已經結了小小的花苞,青綠色的,藏在葉間,像一顆顆飽滿的希望。她知道,柳姨娘絕不會甘心今天的挫敗,接下來定然還有別的手段。
她必須盡快武裝自己。不光是要護着母親和弟弟,更要讓自己成長起來。她要學規矩,學詩書,學這深宅大院裏的生存之道,不能再像前世那樣,做個被人擺弄的棋子。
不多時,青禾抱着書回來了。蘇清弦拿起《女誡》,翻開第一頁。前世她對這些嗤之以鼻,覺得束縛人,可如今看來,這裏面的道理,恰恰是後宅立足的根本——不是要她逆來順受,而是要懂得進退有度,守好自己的本分,才能讓人挑不出錯處。
她看得認真,連柳姨娘院裏的丫鬟什麼時候來的都沒察覺,直到青禾提醒,才抬起頭。
來的是柳姨娘身邊的大丫鬟,名叫春桃,向來是狗仗人勢的性子。此刻她臉上堆着笑,手裏捧着個描金漆盒:“姑娘,我們姨娘說,知道您醒了沒胃口,特意讓人做了些清爽的杏仁酪,讓小的送來給您解解膩。”
說着,就想往內室去:“也給夫人嚐嚐?”
“不必了。”蘇清弦放下書,語氣平淡,“母親剛歇下,不便打擾。杏仁酪我收下了,替我謝過柳姨娘。”
她沒有讓春桃進去的意思。
春桃臉上的笑淡了些,卻不敢違逆,只能把漆盒遞給青禾,又道:“姑娘,我們姨娘說,下午三姑娘過來,想邀您去園子裏放風箏呢。”
三姑娘就是蘇清瑤,柳姨娘的親生女兒,比蘇清弦小一歲。前世這個時候,蘇清瑤最是喜歡拉着她到處玩,美其名曰姐妹情深,實則是每次都要在她面前炫耀柳姨娘新給她做的衣裳、新教她的曲子,或是在旁人面前,故意顯露出她的笨拙。
“我不去了。”蘇清弦直接拒絕,“我要在這裏陪着母親,還要看書,沒空。”
春桃愣了,似乎沒料到一向對蘇清瑤言聽計從的姑娘會拒絕得這麼幹脆:“可是……三姑娘都盼了好幾天了……”
“讓她自己玩去吧。”蘇清弦拿起書,重新低下頭,“青禾,送客。”
春桃碰了一鼻子灰,臉色難看地走了。
青禾關上門,回來小聲道:“姑娘,這樣會不會不好?三姑娘怕是要生氣了。”
“生氣便生氣。”蘇清弦頭也沒抬,“我是長姐,難道還要事事看她的臉色不成?”
青禾被噎了一下,看着自家姑娘沉靜看書的側臉,突然覺得,姑娘好像真的不一樣了。那眉眼間的從容和篤定,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蘇清弦確實沒心思理會蘇清瑤。她知道,柳姨娘讓蘇清瑤來邀她,無非是想試探她的態度,或是想借着玩鬧,再給她設些小絆子。
她現在的時間很寶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她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不僅要讀書,還要留意府裏的人事,摸清柳姨娘的手段,更要想辦法改善母親的處境,讓父親對母親和未出世的弟弟多上點心。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櫺,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清弦的手指輕輕拂過泛黃的紙頁,上面的字跡清晰而有力。
她知道,這條路不好走。柳姨娘根基已深,父親偏心多年,府裏的下人大多見風使舵。她一個十三歲的姑娘,想要逆轉局面,難如登天。
可她別無選擇。
爲了母親,爲了弟弟,也爲了自己,她必須走下去。
哪怕步履維艱,哪怕步步驚心。
正看着書,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喧譁,像是有丫鬟在爭執。蘇清弦皺了皺眉,放下書:“青禾,去看看怎麼回事。”
青禾應聲出去,不多時就回來了,臉色有些難看:“姑娘,是……是柳姨娘院裏的人,在跟咱們院裏的小廚房爭執。”
“爭執什麼?”
“說是……說是咱們院裏的小廚房,用了本該給三姑娘燉補品的燕窩。”青禾咬着唇道,“可咱們廚房明明用的是自己份例裏的東西,根本沒動過柳姨娘院裏的……”
蘇清弦的眼神冷了下來。
來了。
柳姨娘這是不甘上午的挫敗,開始找由頭生事了。
她放下書,站起身:“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