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在鐵軌上發出哐當哐當的巨響,永無休止。
車廂裏擠滿了人,空氣中混合着汗味、劣質煙草味和各種食物的復雜氣味,熏得梁念西陣陣作嘔。
她縮在硬邦邦的座位角落,身上那件厚棉襖成了她唯一的堡壘。
從京城到東北,不知道過了幾天幾夜。
起初,她還會偷偷掉眼淚,想着父母,想着那個回不去的家。
後來,眼淚流幹了,人也變得麻木了。
周圍全是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一張張臉上寫滿了迷茫和不安,沒有人說話,車廂裏只有單調的鐵軌撞擊聲。
梁念西把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外面是飛速倒退的、一成不變的荒蕪景色。
她的人生,就和這列火車一樣,正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帶向一個完全未知的、黑暗的遠方。
終於,火車停了。
又換乘了顛簸的卡車,在揚起漫天灰塵的土路上開了大半天。
當卡車停下時,天色已經擦黑。
“紅星生產大隊,到了!都下車!”
一聲粗嘎的吆喝,打破了死寂。
梁念西被人推搡着,最後一個跳下車鬥。
雙腳落地的瞬間,一股凜冽到極致的寒風猛地灌進她的脖子裏。
那不是京城冬天的幹冷,而是一種能鑽進骨頭縫裏的溼冷,尖銳,蠻橫。
她猝不及防,狠狠打了個寒顫,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從小到大,她哪裏受過這種罪。
不過幾秒鍾,裸露在外的臉頰和耳朵就被凍得生疼,好像有無數根細小的冰針在扎。
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裏打轉,很快就被寒風逼成了冰涼的淚珠,掛在睫毛上。
太冷了。
這鬼地方,真的能活人嗎?
一個叼着煙袋的半老男人是來接應的,他是大隊的隊長,掃了一眼這群蔫頭耷腦的城裏娃娃,沒什麼表情。
“女娃跟我來這邊,男娃去那邊。”
他指了指不遠處兩排破舊的泥坯房。
梁念西和其他幾個女生一起,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
腳下的土地坑坑窪窪,凍得邦邦硬。
她們被領到一間屋子前。
門被推開,一股混合着黴味和煙火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屋裏很暗,只點着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光線勉強照亮屋子的一角。
大通鋪。
一眼望過去,就是一條長長的、鋪着幹草的土炕,上面已經住了幾個人,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們這群新來的。
“王大姐,新來的知青,你給安排一下。”隊長把人領到,就轉身走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被叫做王大姐的女人約莫三十來歲,是這裏的知青負責人,她上下打量了梁念西幾眼,那審視的勁頭,讓梁念西很不舒服。
“就這兒吧。”她隨手一指炕尾最靠門的位置,“把東西放下。”
那個位置正對着門縫,風呼呼地往裏灌。
梁念西的包裹不大,她放到炕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見旁邊傳來一聲不大不小的嗤笑。
“喲,又來一個資本家小姐。”
說話的是一個已經住在這裏的女知青,她靠在牆上,抱着胳膊,臉上滿是嘲弄。
屋裏其他幾個女知青也跟着竊竊私語起來,投來的全是排斥和不友善。
梁念西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她咬着下唇,攥緊了衣角。母親的話在耳邊回響:千萬要低調,別跟人起沖突。
她忍了。
她只是默默地打開自己的小包裹,想把裏面僅有的兩件換洗衣物拿出來。
就在這時,門口光線一暗,有人走了進來。
那人很高,擋住了大半個門框。
他沒有立刻進來,而是懶洋洋地倚在門邊,似乎在等什麼人。
屋裏的幾個女知青看見來人,頓時安靜下來,有兩個膽大的還沖他笑了笑。
梁念西沒抬頭,她只顧着整理自己那點可憐的家當。
“磨磨蹭蹭的,走了。”
一個清冽又帶着幾分不耐的男聲響起。
這聲音……
這該死的,化成灰她都認得的調調!
梁念西的動作猛地一僵,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朝門口望去。
昏暗的燈光下,那張臉一半隱在陰影裏,一半被跳躍的火光照亮。
輪廓分明,鼻梁高挺。
就算穿着和周圍人一樣打了補丁的舊衣服,也掩蓋不住那一身與這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清貴之氣。
雖然比一年前清瘦了些,也黑了些,但那張臉,梁念西到死都不會忘。
裴少珩!
他怎麼會在這裏?!
梁念西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京城那麼大,全國那麼多生產大隊,怎麼偏偏就是這裏?怎麼偏偏就是他?
老天爺是在跟她開什麼惡劣的玩笑!
裴少珩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注視,他原本散漫的視線緩緩移了過來,在觸及梁念西那張寫滿震驚的小臉時,也明顯地停頓了一下。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
但那意外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玩味的,帶着幾分嘲弄的探究。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一個是剛從天堂跌落地獄,滿身狼狽的落難千金。
一個是已經在地獄裏待了一年,渾身淬出冷硬的落魄少爺。
往日在京城裏那些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的記憶,瞬間涌上心頭。
梁家和裴家是世交,但梁念西和裴少珩,是從小鬥到大的死對頭。
他嫌她嬌氣做作,她罵他虛僞假正經。
一年前,裴家先一步出事,裴少珩一夜之間從天之驕子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崽子”,然後就消失了。
梁念西還曾幸災樂禍地想,這下總算沒人跟她抬杠了。
誰能想到,風水輪流轉。
一年後,她也踏上了和他一樣的路。
而且,還是以這樣一種屈辱又狼狽的方式,在他面前。
巨大的難堪和憤怒席卷了梁念西。
她幾乎是本能地,想用最尖刻的語言來掩飾自己的脆弱。
“我當是誰呢,”梁念西扯出一個僵硬的笑,站直了身體,努力想找回一點昔日大小姐的氣勢,“原來是裴家大少爺啊。”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屋裏所有人都聽見。
她刻意加重了“大少爺”三個字。
“真是沒想到,一年不見,你混成這樣了。”
梁念西揚起下巴,盡管凍得發抖,卻還是擺出那副她最擅長的、高傲又刻薄的姿態。
“果然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
這句話,又毒又狠。
屋裏頓時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門口那個男人。
裴少珩倚着門框的姿態沒變,他甚至連一絲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片刻之後,唇邊溢出一聲極輕的冷笑。
那笑聲裏,全是涼意。
“彼此彼此。”
他終於開了口,嗓音比一年前要低沉一些,也冷漠許多。
“梁家大小姐,不也來體驗生活了?”
他的視線從她那張凍得通紅的小臉,滑到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臃腫棉襖上,最後停在她那雙握着鋤頭都嫌費勁的纖細的手上。
那不加掩飾的審視,讓梁念西感到一陣羞辱。
“你!”梁念西氣結。
裴少珩卻不給她繼續發作的機會。
他直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帶着一股壓迫感,籠罩下來。
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一字一句地開口。
“奉勸你一句。”
“把你的大小姐脾氣收一收。”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帶着外面冰天雪地的寒氣。
“不然,”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扯出一個極其惡劣的笑,“像你這樣的嬌小姐,在這裏,活不過三天。”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直起身,轉身就走。
幹脆利落。
只留給梁念西一個冷漠的背影。
“活不過三天……”
這幾個字,像魔咒一樣在梁念西的腦子裏盤旋。
屈辱、憤怒、委屈、還有一絲絲被說中的恐懼,所有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發抖。
她看着裴少珩消失在門外的夜色裏,那背影決絕得沒有一絲留戀。
周圍的女知青們開始竊竊私語,投向她的目光裏多了幾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原來跟裴少珩認識啊,看樣子還是仇人。”
“嘖嘖,剛來就得罪了裴少珩,她以後日子難過了。”
“活該,誰讓她嘴那麼欠。”
那些細碎的議論,像針一樣扎進梁念西的耳朵裏。
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只覺得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這裏不是京城,沒有寵愛她的父母,沒有奉承她的朋友。
這裏只有漏風的屋子,冰冷的土炕,不懷好意的同伴,還有一個巴不得她死的宿敵。
梁念西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裏。
疼痛讓她清醒了一些。
活不過三天?
她偏要活下去。
她不但要活下去,還要活得比誰都好!
梁念西猛地抬起頭,望向門外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那雙被淚水和寒風蹂躪過的眼睛裏,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卻無比倔強的火焰。
裴少珩,你給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