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開始刻意避開陸嶼和陳瑤。
這刻意起初是笨拙的,帶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期待他會注意到她的缺席,期待他會發來訊息問一句“最近怎麼沒見到你”。然而手機屏幕始終沉寂,那份期待便漸漸枯萎,化作真正堅硬的決心。
她不再去食堂吃早餐。以往,她總會“恰好”在七點二十分出現在食堂二樓靠東的窗口,因爲知道陸嶼總是在七點二十五分左右,手裏拿着本單詞書,睡眼惺忪地出現在那裏,要一碗豆漿和兩根油條。如今,她提前十五分鍾在家烤兩片吐司,抹上一點花生醬,對着窗台上那盆有點蔫了的綠蘿,機械地吞咽。面包屑掉在攤開的英語課本上,她用手指捻起來,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如同這碎屑,幹癟,乏味,輕而易舉就被撣去。
她也不再走理科樓旁邊那條栽滿銀杏樹的小路。那是通往教學區最短的路徑,秋天時,金黃的落葉鋪滿石階,踩上去有細碎的聲響。陸嶼第一次和她並肩走,就是在那條路上,討論着一道難解的物理題。他隨手撿起一片完美的扇形葉子,遞給她,說:“喏,書籤。”那片葉子至今還壓在她那本《百年孤獨》的扉頁裏,脆弱得碰一下就會碎裂,如同她此刻的心情。現在她寧願繞遠路,穿過嘈雜的籃球場和總是彌漫着消毒水氣味的體育館側廊。遠路多花十分鍾,這十分鍾裏,耳機裏的音樂開得極大,震得耳膜發麻,仿佛這樣才能隔絕掉腦子裏那些不該有的念頭。籃球場上奔跑呼喝的身影,走廊裏並肩說笑的情侶,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的世界縮成一條狹窄的、只爲避開某個人的蜿蜒路徑。
她甚至練就了一種近乎本能的反偵察能力。目光總是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掃描,一旦捕捉到那個熟悉的高挑身影,或是那個清脆悅耳的笑聲,她的身體會比大腦更快反應——迅速轉身,躲進最近的樓梯拐角、自動販賣機後,或是幹脆推開身旁任何一扇門,假裝走錯。心跳如鼓點般急促敲打,臉上泛起做賊心虛的滾燙。她嘲笑自己的狼狽,卻又無法控制這種條件反射般的逃離。
可是校園就那麼點大,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氣,踩着同一片土地,軌跡總有交疊的時分。
那次在圖書館,她好不容易在三樓社科閱覽室一個靠裏的、僻靜的位置坐下,攤開厚重的專業書,企圖用艱澀的理論淹沒自己。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裏浮動着舊書紙頁和灰塵的味道,寧靜得讓人昏昏欲睡。她看了很久,脖子有些發酸,抬起頭想活動一下,目光無意間掃向門口。
就那麼巧,陸嶼和陳瑤正走進來。他們手牽着手,十指緊扣,陳瑤微微側着頭,對陸嶼說着什麼,眼角眉梢都是明媚的笑意。陸嶼低着頭,聽得認真,嘴角也噙着溫柔淺笑。陽光在他們身後鋪開,像爲他們鍍上了一層光暈。他們找了一個靠窗的明亮位置坐下,就在蘇晚的斜前方,隔了幾排書架,但視線並無遮擋。
蘇晚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心髒驟然縮緊,手裏的筆差點掉落。她死死盯着書頁上的字,那些黑色的符號卻扭曲、跳躍,組合不成任何意義。她努力集中精神,反復讀着同一段話,三遍,五遍,卻根本不知道它在說什麼。
她的聽覺在此刻變得異常敏銳,甚至蓋過了視覺。她能清晰地聽到陳瑤壓低的、帶着撒嬌意味的說話聲:“陸嶼,這道題好難啊,你幫我看看嘛。”能聽到陸嶼溫柔的、耐心的回應:“這裏,輔助線應該這麼做……”能聽到陳瑤恍然大悟後輕快的笑聲,像銀鈴一樣,敲打在蘇晚緊繃的神經上。還能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他們之間親昵的、旁人無法介入的低語。
那些聲音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將她牢牢困在中央,幾乎窒息。她覺得自己像個躲在暗處的偷窺者,窺探着一份不屬於自己的圓滿和幸福,既卑劣又可憐。桌上的書再也看不進一個字,心髒那個地方酸酸脹脹地疼起來,帶着一種沉悶的鈍痛。
她再也坐不住了。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她把書本文具一股腦地掃進帆布包裏,拉鏈倉促地拉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她甚至不敢抬頭確認是否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只是弓着背,低着頭,像一只慌不擇路的貓,沿着書架投下的陰影,快速而安靜地逃離了閱覽室。
走到圖書館門口台階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透過巨大的玻璃窗,那幅畫面依舊定格在那裏。陽光更加濃烈了些,慷慨地灑滿他們全身,陸嶼正把一件薄外套披在陳瑤肩上,陳瑤仰頭對他笑着,眼睛裏仿佛落滿了星星。那麼美好,那麼和諧,容不下任何一絲多餘的打擾。
蘇晚飛快地轉過身,心髒那股酸疼迅速蔓延到眼眶。她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想要把那份刺目的陽光和笑聲遠遠地拋在身後。風掠過耳邊,吹起她額前的碎發,卻吹不散心頭那團滯澀的烏雲。
還有一次,是在體育課上。八百米測試,蘇晚心不在焉,起跑時就慢了些,跑到第二圈,腳下不知怎的一絆,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塑膠跑道上。腳踝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讓她瞬間倒吸一口冷氣,眼淚生理性地涌了上來。
好友林曉驚呼一聲,立刻從跑道邊沖過來,蹲下身焦急地問:“晚晚!你沒事吧?摔哪兒了?”
蘇晚疼得說不出話,抱着右腳腳踝,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幾個同學也圍了過來。就在這時,一陣說笑聲由遠及近。蘇晚疼得模糊的視線裏,撞入兩個熟悉的身影——陳瑤和陸嶼似乎剛上完相鄰場地的體育課,正並肩走過來。
陳瑤看到被圍住的蘇晚,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她拉着陸嶼走過來,眉頭微蹙,看着蘇晚狼狽的樣子,語氣裏帶着她慣有的、或許並無惡意卻讓蘇晚無比難堪的關切:“晚晚,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摔得嚴重嗎?”
陸嶼的目光也落在蘇晚身上,看着她蒼白着臉、抱着腳踝坐在地上的可憐樣子。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蹲了下來,眉頭擰緊,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扭到腳了?讓我看看嚴不嚴重……”
他說着,就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輕輕碰觸蘇晚的腳踝檢查傷處。
他的靠近讓蘇晚瞬間僵住。那熟悉的嗓音,關心的語調,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可此刻,卻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尤其是在陳瑤的目光注視下,在他伸向她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那一刻,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羞恥和狼狽席卷了她。
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將腳縮了回來,動作太大甚至牽扯到了傷處,疼得她又是一咧嘴。她垂着眼瞼,不敢看陸嶼此刻的表情,也不敢看陳瑤,聲音低啞卻異常急促地說:“不用了!謝謝……我自己能走。”
說完,她幾乎是強行用手撐起身體,將大半重量倚靠在林曉身上。林曉愣了一下,立刻用力扶住她,擔憂地看着她瞬間更加蒼白的臉。
“晚晚……”陸嶼似乎還想說什麼,手還頓在半空。
但蘇晚已經咬着牙,借着林曉的攙扶,一瘸一拐地、極其艱難地轉身朝着醫務室的方向挪去。每一步,右腳踝都傳來鑽心的疼,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身後那兩道目光,如芒在背。她知道,自己這樣拒絕幫助很任性,很不知好歹,甚至可能顯得很奇怪。可她真的沒有辦法,在那個時刻,坦然接受他的關心,尤其是在陳瑤面前,在她如此狼狽不堪、脆弱無助的時候。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是她最後僅剩的屏障。
她挺直着背脊,沒有回頭再看他們一眼,直到拐過教學樓牆角,徹底脫離他們的視線範圍,她才允許自己因爲疼痛而泄出一絲哽咽,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林曉身上。
那天晚上,回到家,蘇晚打來一盆熱水,把紅腫不堪的腳踝慢慢浸入水中。溫熱的水流包裹着傷處,帶來一絲輕微的緩解,但心裏的滯重卻無處排遣。
她看着水中微微變形的腳踝,青紫色的淤痕清晰可見,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屋子裏很安靜,只有時鍾滴答走動的聲響。一種無聲的難過像潮水般漫上來,淹沒了她。
她想起白天圖書館裏那刺眼的一幕,想起陸嶼蹲下身時關切的眼神,想起自己驚慌失措的躲避。她想,爲什麼她的喜歡會變得如此卑微,見不得光,只能躲在角落裏獨自煎熬?爲什麼要讓她遇見,又讓她失去?爲了避開他們,她失去了食堂美味的早餐,失去了秋天最美的銀杏路,失去了在圖書館安心看書的寧靜,甚至差點連最後那點體面都失去。
這份刻意避開,看似是在遠離他們,實則是在一刀一刀地剜掉自己生活中那些曾經快樂、如今卻變得痛苦的部分。她以爲自己是在保護自己,卻不知道這份躲避本身,就是一種最深刻的傷害。
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砸進水盆裏,漾開一圈圈細小的漣漪,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