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小鎮,籠罩在一層薄薄的、帶着寒意的霧氣裏。
青石板路溼漉漉的,映着灰白的天光。
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還關着門,只有幾家早餐店亮着昏黃的燈,蒸籠裏冒出嫋嫋的白氣,給這清冷的早晨添上幾分稀薄的暖意。
王嬸牽着星星的手,走在去往鎮中心幼兒園的路上。
星星身上穿的還是那件不太合身的舊棉襖,但是洗得幹幹淨淨,小臉上也擦了香香。
只是那雙原本應該亮晶晶的大眼睛,此刻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的小桃子,長長的睫毛溼漉漉地黏在一起,時不時還抽噎一下,小小的肩膀隨着抽噎輕輕聳動。
她另一只手裏,緊緊攥着一個洗得發白、耳朵都開線了的小兔子玩偶。
那是媽媽去年趕集時給她買的,是她最寶貝的東西。
“星星乖啊,”王嬸嘆了口氣,粗糙的手掌輕輕捏了捏她冰涼的小手,語氣帶着憐憫和不忍,“今天就去幼兒園跟老師和小朋友們告個別,啊?下午……下午你哥哥派來的人就要接你去大城市了。北京呐,可好了,有高樓,有好多小汽車,還有……還有你那個大明星哥哥……”
“哥哥”這個詞,對星星來說,陌生得像天上的雲。
她只在過年時,偶爾聽爸爸媽媽提起過,說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哥哥”,很厲害,在電視裏唱歌。
可那個“哥哥”從來沒有回來看過她,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現在,爸爸媽媽不見了,大人們都說他們去了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地方,然後,這個陌生的“哥哥”就要來接她了?
她不要高樓,不要小汽車,她只要媽媽柔軟的懷抱,要爸爸用胡子扎她臉時癢癢的感覺。
她只想回到那個雖然不大、但充滿了媽媽飯菜香味和爸爸煙草味的小家裏。
想到這裏,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沒有哭出聲,只是默默地流着淚,這種無聲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疼。
“哎喲,莫哭了莫哭了,”王嬸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她的臉,“去了北京是去過好日子的,你哥哥肯定會對你好……”
這樣的話,星星這幾天已經聽了太多遍。
大人們都說那是“好日子”,可她只覺得害怕。
那是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地方,是一個所有東西都陌生、所有人都陌生的地方。
幼兒園那扇熟悉的、漆成天藍色的小鐵門越來越近。
平時,這裏是星星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有和藹的李老師,有一起玩滑梯、分享零食的小夥伴。
可今天,這扇門像是一個巨大的、即將把她吞沒的怪獸的嘴巴。
李老師早已等在門口。
她是一位四十多歲、面容溫和的女性,此刻眼圈也是紅紅的。
她顯然已經知道了星星家發生的變故和即將離開的消息。
看到被王嬸牽着的、哭得像個小淚人兒的星星,李老師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她快步迎上去,蹲下身,平視着星星,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星星,我的小星星,來了啊。”
看到熟悉的老師,星星一直強忍着的委屈和恐懼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她鬆開王嬸的手,像只歸巢的雛鳥,一頭扎進李老師的懷裏,小手緊緊抓住老師的衣襟,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聲音嘶啞而悲慟。
“李老師……嗚嗚……我要媽媽……我要爸爸……我不走……我不想去北京……”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身體在老師懷裏劇烈地顫抖着,眼淚迅速濡溼了李老師肩頭的衣服。
李老師緊緊抱着這個可憐的小人兒,眼眶也溼潤了。
她輕輕拍着星星瘦弱的背脊,一遍遍地重復着:“好孩子,哭吧,哭出來會好受點……老師知道,星星難受,老師都知道……”
王嬸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幼兒園裏其他來得早的小朋友,被這邊的哭聲吸引,好奇地圍了過來。
他們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但看到平時乖巧愛笑的星星哭得這麼傷心,都有些不知所措。
一個扎着羊角辮、叫妞妞的小女孩,是星星在幼兒園最好的朋友。
她怯生生地走過來,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包裝有些褶皺的水果糖,塞到星星手裏,奶聲奶氣地說:“星星,你別哭了,我的糖給你吃。”
星星看着手心裏那顆帶着朋友體溫的糖,哭聲稍微小了一些,但還是抽噎着,眼淚汪汪地看着妞妞。
另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把自己早上剛帶來的、最寶貝的奧特曼模型遞過來,笨拙地安慰:“星星,給你玩,你別走好不好?”
孩子們純真的善意,像細小的暖流,試圖溫暖星星冰冷恐懼的心,卻也更讓她清晰地意識到,離別真的來了。
李老師抱着星星,對圍過來的孩子們柔聲解釋:“小朋友們,星星的爸爸媽媽去很遠的地方工作了,星星也要去一個大城市找她的哥哥,以後就不能和我們一起上幼兒園了。我們今天,一起好好跟星星說再見,好不好?”
孩子們似懂非懂,但“再見”兩個字讓他們明白,星星要離開了。
一時間,好幾個孩子也跟着難過起來,有的拉拉星星的手,有的把自己籃子裏的積木倒出來想和她一起玩最後一次。
早操時間到了,音樂聲響起。
若是平時,星星會乖乖地站在隊伍裏,雖然動作不一定標準,但會很認真地跟着做。
可今天,她只是死死地抱着李老師的脖子,把臉埋起來,不肯鬆開。李老師也沒有勉強她,就這麼抱着她,站在操場邊,看着其他孩子做操。
回到教室,進行最後一次集體活動時,星星依舊黏在李老師身邊,不肯坐到自己的小椅子上。
她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圍的一切,仿佛要把這個熟悉的環境,每一張桌椅,每一幅牆上的畫,每一個小夥伴的臉,都深深地刻在腦海裏。
吃午點的時候,廚房阿姨特意給星星多盛了她最愛吃的酒釀小圓子。
可星星只舀了兩勺,就再也吃不下了。
她看着碗裏白白糯糯的小圓子,想起媽媽最後一次做給她吃時,還笑着說她是個“小饞貓”。
想到這裏,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掉進了碗裏。
離別的時間終於還是到了。
下午,當林森安排的助理,一位看起來還算面善的年輕姑娘出現在幼兒園門口時,星星仿佛感知到了什麼,猛地縮到了李老師身後,小手死死攥着老師的衣角,全身都在抗拒。
“星星,乖,這個姐姐是來接你去見哥哥的。”李老師忍着心酸,柔聲勸着。
王嬸也在一旁幫腔。
可星星只是拼命地搖頭,眼淚流得更凶了,嘴裏反復嘟囔着:“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等媽媽……”
小楊試圖露出友好的笑容,蹲下身,拿出一個嶄新的、穿着漂亮裙子的洋娃娃:“星星你看,這是哥哥給你買的娃娃,喜歡嗎?跟姐姐走,還有很多好玩的玩具哦。”
星星看都沒看那個精致的洋娃娃一眼,反而把手裏那個破舊的小兔子玩偶抱得更緊了。
這是媽媽給的,任何新玩具都無法替代。
最終,這場離別幾乎是在半強制的情況下完成的。
李老師紅着眼眶,狠下心,一點點掰開星星死死抓着她衣角的小手,將她抱起來,遞到小楊懷裏。
星星在她懷中劇烈地掙扎着,哭得聲嘶力竭,朝李老師和幼兒園的方向伸出小手,那絕望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割着在場每一個大人的心。
“李老師——妞妞——我要回家——嗚嗚——媽媽——”
她被小楊抱着,一步步遠離了那座藍色的鐵門,遠離了熟悉的老師和朋友,遠離了她生活了四年的、小小的世界。哭聲在清冷的小鎮街道上空回蕩,漸漸遠去。
幼兒園門口,李老師和王嬸久久站着,直到那哭聲再也聽不見。
李老師抬手擦了擦眼角,心裏空落落的。
她知道,對於這個敏感又重感情的孩子來說,這場倉促的、充滿淚水的離別,將會在她幼小的心靈裏,留下多麼深的一道烙印。
而被抱上那輛黑色轎車的星星,此刻並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麼。
她只知道,她離開了唯一熟悉的安全區,正被帶往一個完全未知的、沒有爸爸媽媽的、只有那個陌生“哥哥”的遠方。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