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室的燈光在凌晨一點半終於暗了下去。
團隊成員互相道別,帶着疲憊與興奮交織的神情陸續離開了。
助理小楊細心地檢查完了所有的設備電源,最後才輕輕帶上大門。
偌大的空間裏,只剩下蘇慕言和林森。
蘇慕言套上一件深灰色的長款羊絨大衣,襯得他身形愈發修長挺拔,卻也更添了幾分生人勿近的清冷。
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沉默地將手機、錢包等零碎物品收進隨身的黑色雙肩包裏。
長時間的排練和高強度的腦力工作讓他太陽穴微微發脹,那種熟悉的、因過度疲憊而引發的隱痛再次襲來,他知道,今晚又將是一個與失眠抗爭的漫長夜晚。
林森鎖好控制室的門,走到他身邊,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關切:“我送你回去。你這樣子,我不放心你自己開車。”
蘇慕言沒有反對,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
他確實感到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倦意,不單是身體,更是精神上的。
兩人並肩走出錄音棚,深秋的夜風立刻裹挾着寒意撲面而來,吹動了蘇慕言額前的幾縷碎發。
園區裏寂靜無聲,只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水泥地上回響。
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變形,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寂寥。
林森的車是一輛黑色的賓利添越,低調而奢華,安靜地停在角落。
他熟練地解鎖,拉開副駕駛的門,蘇慕言俯身坐了進去,系好安全帶,便將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閉上了眼睛。
車內彌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香氛的味道,是他慣用的雪鬆調,沉穩冷冽,如同他本人。
林森啓動車子,平穩地駛出園區,匯入依舊車流不息的環線。
他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身旁的蘇慕言,見他閉目養神,臉色在窗外流轉的光影下顯得有些蒼白,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暖氣調高了一檔,又順手打開了舒緩的純音樂。
車廂內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若有似無的音樂聲。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執着響起的手機鈴聲,像一把利刃,猛地劃破了這份刻意營造的寧靜。
蘇慕言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依舊閉着眼,沒有動。
他的私人號碼知道的人不多,這個時間點打來的,多半是工作上的急事,林森會處理。
林森也下意識地看向中控台,準備如果是工作電話就由他接聽。
而,鈴聲是從蘇慕言放在大衣口袋裏的私人手機傳出的。
那鈴聲設定很普通,並非他給團隊和重要合作夥伴設置的特定鈴聲。
鈴聲頑強地響着,一遍,兩遍……在寂靜的車廂裏顯得格外刺耳。
蘇慕言終於睜開了眼睛,眼底帶着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疲憊引起的煩躁。
他慢吞吞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有些刺眼。
來電顯示是一個他有些陌生,又帶着幾分熟悉的號碼。
歸屬地是他那個位於西南邊陲、他已經快五年沒有回去過的老家。
一股莫名的不安,像細小的冰碴,悄無聲息地滲入他的心髒。
他和老家的聯系早已稀疏,父母平時極少主動給他打電話,尤其不會在這種深更半夜。
他遲疑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最終還是劃開了屏幕。
“喂?”他的聲音帶着剛閉眼休息後的微啞,和一貫的冷淡。
電話那頭沒有立刻傳來聲音,只有一陣壓抑的哭聲、混亂的喘息和背景裏隱約的嘈雜聲,似乎有很多人。
蘇慕言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哪位?”他的語氣裏帶上了一絲不耐。
終於,一個帶着濃重口音、顫抖哽咽的中年女聲傳了過來,語無倫次,帶着哭腔:“是……是慕言嗎?我是你王嬸啊!老家這邊的……你……你爸媽……他們……他們出事了!”
“出事”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子彈,猝不及防地射入蘇慕言的耳膜。
他握着手機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但臉上依舊是沒有什麼表情的冷靜,甚至因爲被打擾而顯得更加的冷漠。
“出了什麼事?”他問,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是車禍?
受傷了?
還是和鄰居起了沖突?
在他的認知裏,那個小縣城裏能發生的“大事”,無非也就是這些。
“是……是意外!”王嬸的哭聲猛地拔高,帶着絕望的尖銳,“晚上……晚上他們騎摩托車從你姑姑家回來,路上……路上被一輛拉沙子的大貨車給……給撞了!人……人當場就……就沒了啊!慕言——!”
“沒了?”
蘇慕言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聲音很輕,像是在確認一個與自己無關的詞匯。
他的大腦仿佛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所有的聲音,包括王嬸後面帶着哭喊的“你快點回來吧!家裏亂套了!”,包括車窗外城市的喧囂,包括車內流淌的音樂……所有的一切,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靜音鍵。
周邊一片寂靜。
他維持着接電話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胸口那原本平穩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隨即,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然後驟然下沉,墜入無邊無際的、漆黑的冰窟。
沒了?
父母……沒了?
那個雖然觀念傳統、對他期望過高、導致關系疏離,但終究是給了他生命、在他北漂最初也曾偷偷給他寄過錢的父親……那個性格軟弱、總是默默垂淚、卻也會在電話裏小心翼翼問他“吃飯了沒有”的母親……就這麼……突然的,在一個他看不見的遠方,以一種如此慘烈的方式……消失了?
林森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放緩了車速,偏頭看向蘇慕言。
只見他僵坐在那裏,臉色在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變得像紙一樣慘白。
他握着手機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劇烈地顫抖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雙總是清冷疏離、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瞪着前方擋風玻璃外流動的車燈洪流,沒有焦點,也沒有任何神采,仿佛靈魂在刹那間被抽離了軀殼。
“慕言?”林森心頭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迅速籠罩了他,“怎麼了?誰的電話?”
蘇慕言沒有任何反應,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他依然沉浸在那個被按了靜音的世界裏,只有胸腔裏那顆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髒,和耳邊血液奔流的嗡鳴聲,在提醒着他這一切不是幻覺。
電話那頭,王嬸還在哭着催促着什麼,聲音模糊而遙遠。
林森當機立斷,打了轉向燈,將車穩穩地停靠在緊急停車帶上。
他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傾身過去,小心而堅定地從蘇慕言僵硬冰冷的手中取下了那只仍在傳出哭聲的手機。
“喂?你好,我是蘇慕言的經紀人林森。”他的聲音冷靜而帶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請問發生了什麼事?請你慢慢說,清楚一點。”
王嬸在電話那頭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將悲劇又重復了一遍,哭聲和方言夾雜在一起,但核心信息無比清晰。蘇慕言的父母,在幾小時前的一場交通事故中,雙雙罹難。
饒是林森見慣了風浪,此刻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震得心神俱顫。
他猛地看向副駕駛座上的蘇慕言,只見他依然保持着那個姿勢,像一尊瞬間被凍結的雕像,只有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從他緊繃的肩膀和手臂傳遞出來。
那雙空洞的眼睛裏,漸漸彌漫開一種林森從未見過的、混雜着震驚、茫然、以及巨大痛苦的神情。
冰層碎裂,露出了底下洶涌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暗流。
“我們知道了。”林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盡可能平穩的語調對電話那頭說,“請把具體地址和聯系方式發到這個手機上。我們會盡快趕過去。那邊的事情,麻煩你們先幫忙照應一下。”
掛斷電話,車廂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
林森看着蘇慕言,喉嚨發緊,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
他知道蘇慕言與父母關系復雜,疏離多年,但是血緣的紐帶和突如其來的永別,帶來的沖擊是任何語言都是無法衡量的。
他伸出手,輕輕按在蘇慕言冰冷顫抖的手臂上,試圖傳遞一絲暖意和支撐。“慕言……”他聲音沙啞地喚道。
這一聲輕喚,仿佛終於打破了那道無形的屏障。
蘇慕言猛地痙攣了一下,像是被燙到一般,揮開了林森的手。
他轉過頭,看向林森,眼神依舊是空洞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他想問“是不是搞錯了”,想質問“爲什麼”,想怒吼“這不可能”……但所有的語言都卡在喉嚨裏,堵得他胸口一陣劇痛。
他猛地推開車門,踉蹌着沖下車,扶住路邊的欄杆,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
胃裏翻江倒海,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夜風灌進他的口腔,嗆得他眼淚直流。
那不是哭泣,是生理上無法承受巨大沖擊而產生的劇烈反應。
林森立刻跟下車,站在他身後,沉默地守護着,沒有阻止,也沒有靠近。
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蘇慕言需要時間消化這滅頂的噩耗。
過了許久,蘇慕言才勉強直起身,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臉色蒼白如鬼魅。
他靠在冰冷的欄杆上,仰頭望着被城市霓虹映照得泛紅的、看不見星辰的夜空,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世界巡回演唱會、音樂榜單、代言合約、無數的鮮花與掌聲……幾分鍾前還充斥在他腦海裏的、構成他整個世界的這些東西,在此刻,顯得如此荒謬、輕薄,不堪一擊。
一個電話,就輕易地將他從萬衆矚目的雲端,狠狠踹回了冰冷殘酷的現實。
“林森……”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幫我……取消所有行程。”
“我知道。”林森立刻應道,“我馬上安排。巡演發布會、後續的排練、所有的通告……全部延期或者取消。”
蘇慕言緩緩搖了搖頭,眼神依舊空洞地望着夜空,焦點渙散。“不止……是所有,王嬸說家裏還有一個小妹妹。”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裏擠出那幾個字,帶着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