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還在下,“噼裏啪啦”地打在瓦片上,吵得人心煩意亂。
屋內,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沉悶。
“和離?”
趙元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剛要去解外衫的手僵在半空,那一臉的無奈瞬間化作了錯愕,隨即眉頭狠狠皺起,語氣裏透着明顯的不耐煩。
“知知,你又在鬧什麼?”
他把外衫往屏風上一搭,“呼”地坐回圓凳上,揉了揉眉心。
“我不都說了嗎?以前是我疏忽了,以後我會改的。筆墨買了,好話我也說盡了,這日子也沒就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了,你非要看我爲難嗎?”
姜知看着他那副“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的神情,心裏最後那一絲對原主眼光的惋惜也散了。
她坐在床沿,懷裏還摟着瑟瑟發抖的盼兒,眼神平靜得嚇人。
“趙元,你也覺得這日子是好好的?”
姜知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你覺得好,是因爲你大哥賭輸了錢,有你填窟窿;你小妹要體面,有你出銀子置辦;你爹娘要孝順,有你拿着公中的錢去哄。”
“可我和盼兒呢?”
趙元張了張嘴,剛要反駁,姜知沒給他機會。
“今兒這筆墨,若是盼兒是個兒子,你娘會罵半個時辰嗎?你大哥大嫂敢在旁邊煽風點火嗎?你會眼睜睜看着我被罵,卻連半句話都不敢幫我回嗎?”
姜知冷笑一聲。
“再說那下次呢?下次你侄子要讀書,這束修你是給還是不給?你大哥若是再欠了賭債,你是幫還是不幫?你娘若是再指着盼兒的鼻子罵她是賠錢貨,你是護還是不護?”
趙元被問得啞口無言,脖頸上的青筋微微暴起,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是……那是以後……”
“沒有以後了。”
姜知打斷他,目光掃過這間昏暗逼仄的屋子。
“這種看人臉色、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了。趙元,我累了。我不想以後每一天睜開眼,都要爲了幾文錢的尊嚴,跟你們這一大家子人去計較,去爭搶。”
“咱們好聚好散,給彼此留點臉面。”
趙元看着她決絕的眼神,心裏莫名一慌。
成親六年,姜知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溫順的、隱忍的,哪怕受了委屈,只要他哄兩句,也就過去了。
可今天,她不一樣了。
那雙眼睛裏,沒有了愛意,也沒有了怨氣,只有一潭死水般的冷漠。
“不行!我不……”
“砰!”
一聲巨響,房門被人從外面狠狠踹開。
一陣溼冷的穿堂風夾着雨絲灌進來,吹得人身上一涼。
“和離?想得美!”
趙母那尖銳的嗓門瞬間炸響在屋裏。
她顯然是在門外偷聽了許久,此刻滿臉橫肉都在抖,指着姜知的鼻子就開始罵,唾沫星子亂飛。
“反了天了!一個不下蛋的雞,還敢提和離?我老趙家供你吃供你穿,把你養得心大了是吧?”
“娘!您少說兩句!”趙元頭大如鬥,連忙起身去攔。
“攔什麼攔!”趙母一把甩開兒子的手,惡狠狠地盯着姜知,“元兒,這種心氣高的媳婦咱們趙家供不起!整天擺個臭臉給誰看?既然她想滾,那就成全她!”
“不過不是和離,是休妻!”
趙母雙手叉腰,一臉刻薄,“無子、不順父母,這兩條七出之罪,足夠我兒寫一封休書,把你掃地出門!還想和離保全名聲?做夢!”
“娘!休書怎麼能亂寫!”趙元急了。
這時,門外又探進來半個身子。
大嫂嗑着瓜子,“咔嚓咔嚓”地響,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嘴上卻說着便宜話。
“哎喲,二弟啊,娘這也是爲了你好。弟妹既然心都不在趙家了,留着也是個禍害。休了也好,離了她,憑二弟這樣的人才,什麼樣的黃花大閨女娶不到?非得守着這麼個喪門星?”
大嫂吐出一片瓜子皮,陰陽怪氣道:“再說了,若是和離,外人還以爲咱們趙家虧待了她。若是休妻,那就是她姜知不守婦道,咱們趙家腰杆子才硬呢。”
“就是!”趙母接茬,三角眼一瞪,“元兒,寫休書!現在就寫!讓她滾!”
“娘!大嫂!”
趙元急得臉紅脖子粗,他畢竟是做生意的,最講究和氣生財,要臉面。這大中午的吵嚷起來,若是真寫了休書,姜家那邊也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鬧得滿城風雨,他的臉還要不要了?
“知知嫁過來六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休妻……太過分了。”
趙元轉過頭,看着一直沉默不語、只是冷冷看着這場鬧劇的姜知。
那一刻,他從妻子的眼中看到了徹底的寒意。
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不答應,這個家今天真的要翻天了。
一邊是逼着寫休書的母親,一邊是心若死灰的妻子。
趙元頹然地垂下肩膀,長嘆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所有的力氣。
“別吵了。”
他聲音沙啞,透着一股子疲憊,但語氣卻難得堅定了一次。
“不寫休書。”
趙母剛要跳腳,趙元打斷了她。
“我和知知……好聚好散。寫和離書。”
半個時辰後。
雨勢未歇,天色陰沉,屋內光線昏暗。
堂屋的八仙桌旁。
趙父坐在主位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煙,眼皮都沒抬一下。趙母和大嫂站在一旁,像盯着賊一樣盯着姜知,生怕她多拿了趙家一針一線。
姜知神色淡然,鋪開紙筆。
她沒有要趙家的任何東西。
“鋪子是趙家的,我不要。這幾年的收益,也都貼補了公中,我也不去算了。”
姜知提筆,字跡娟秀而有力。
“我只要兩樣東西。我的嫁妝,我要全部帶走。”
趙母剛要張嘴罵,被趙父用煙鬥敲了敲桌子,止住了。
嫁妝是女子的私產,按照大乾律法,和離是要歸還女方的。若是不還,鬧到衙門去,趙元這個掌櫃的名聲就臭了,以後誰還敢跟他做生意?
姜知又看了一眼縮在自己腿邊的盼兒,“盼兒歸我。”
“那是自然!”趙母搶着開口,生怕姜知反悔,“一個丫頭片子,我們趙家還不稀罕養呢!帶走帶走,省得浪費糧食!”
趙元皺了皺眉,看了眼女兒,終究沒說話。
他以後還是要生兒子的。盼兒跟着她娘,或許更好。
協議寫好,一式兩份。
趙元拿起筆,手微微有些抖。他在紙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紅手印。
“和離書”這三個字,黑紙白字,分外分明。
一切塵埃落定。
姜知吹幹了墨跡,將屬於自己的那份小心折好,收入懷中。
她轉身回屋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原主雖然性子軟,但也不是傻子。這幾年看着趙家這個無底洞,她把自己的嫁妝銀子和首飾都鎖得死死的,分文未動,就怕哪天被這家人吸幹了。
她打開櫃子,取出那個上了鎖的紅木匣子,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錢。
她找了個包袱皮,將匣子包好,又將盼兒的幾件小衣服裹進去,順手帶上了自己從娘家帶來的幾本書。
那個漆木櫃子太重,帶不走,便留下了。
收拾妥當,姜知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拿出一把油紙傘,牽着盼兒,走出了西廂房。
趙元站在廊下,看着那對母女單薄的背影,心裏忽然空落落的。
以後,這屋裏再也沒人會在深夜給他留一盞燈,再也沒人會在他醉酒後給他煮醒酒湯,再也沒人……
他深吸一口氣,快步追了上去。
“知知。”
在院門口,趙元叫住了她。
姜知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還有事?”
趙元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遞了過去。
“這……這二十兩銀子,你拿着。”
他聲音有些艱澀,眼神躲閃,不敢看姜知的眼睛。
“路途遠,你們孤兒寡母的,身上多點銀傍身也好。別……別苦了孩子。”
姜知低頭,看着遞到面前的荷包。
二十兩。
對於生意興隆的趙家來說,這不算什麼大錢。但這大概是趙元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點“良心”了。
趙母在後面看到了,立刻尖叫起來:“元兒!你給她錢幹什麼!她有嫁妝!”
“娘!你閉嘴!”趙元第一次回頭吼了母親一聲。
趙母被吼愣了,嘟囔了幾句,沒再敢上前。
姜知看着趙元那張依舊俊朗、此刻卻寫滿愧疚和疲憊的臉,心裏最後一點波瀾也平息了。
她伸出手,接過了荷包。
沉甸甸的。
她沒有說謝謝,也沒有假清高地拒絕。
這是盼兒該得的。是趙元作爲父親,這六年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點補償。
“趙元。”
姜知將荷包塞進懷裏,撐開油紙傘,將女兒籠罩在傘下。
“從此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說完,她拉着盼兒,跨過了趙家高高的門檻,走進了漫漫雨幕之中。
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空氣有些涼,卻讓姜知覺得無比清醒。
身後,趙家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了,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
盼兒仰起頭,小臉上還掛着淚珠,怯生生地問:“娘,我們去哪兒?”
姜知緊了緊握着女兒的手,目光看向遠處煙雨朦朧的街道,嘴角微微上揚。
“去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