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色漸暗。
姜府正廳,一桌豐盛的接風宴已經擺好。
但氣氛卻不如剛才這般溫馨。
主位上,姜父姜文柏端坐着。他五十出頭,須發半白,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常服,那張臉板得像是一塊風幹的石頭。
他手裏捏着那封和離書,已經看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
廳內鴉雀無聲。
姜鬆低頭看着腳尖,林月娘借口去催菜躲出去了,文氏坐在一旁,手裏帕子絞得死緊,擔憂地看着丈夫和女兒。
姜知牽着栩栩站在堂下,脊背挺得筆直。
“啪!”
姜父猛地將那張和離書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盞都跳了起來。
栩栩嚇得身子一抖,本能地往姜知身後縮。
“胡鬧!簡直是胡鬧!”
姜父指着姜知,手指都在發抖,“和離?這種事,你也敢做!你眼裏還有沒有姜家的門風?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姜家世代清流,從未出過和離之女!你這是要讓我這張老臉,在書院、在江州城丟盡嗎?!”
姜鬆終於忍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擋在姜知身前,對着父親作了一揖:“爹,您先消消氣。小妹剛回來,身子還虛着。這一路舟車勞頓,若是有什麼不是,也等吃過飯再說吧。再者”
姜鬆頓了頓,語氣加重了幾分:“這和離書既已籤了,那便是過了官府明路的。趙家行事不端,小妹也是爲了自保。咱們姜家的女兒,總不能爲了那點虛名,把命都搭進去吧?”
“你懂什麼!”
姜父瞪了兒子一眼,“婦人之仁!這世間哪個女子不是這麼過來的?忍一忍就過去了!她倒好,爲了幾兩銀子,爲了一點閒氣,就敢寫和離書?當初非要嫁的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啊?!”
“我說商家重利輕別離,她非不聽!如今吃了苦頭,不反省自己識人不明,反倒做出這等離經叛道之事!”
姜知從大哥身後走出來,目光平靜地迎上父親的怒火。
“爹,趙家欺人太甚。趙元愚孝,賺的銀錢全都填了他家的無底洞,對他那好賭的大哥、貪婪的爹娘有求必應;他娘更是把女兒當做賠錢貨,動輒打罵。這樣的日子,女兒過不下去。”
文氏聽不下去了,哭着插嘴:“老爺!你怎麼能這麼說知知?那是趙家不做人!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女兒被磋磨死嗎?”
“慈母多敗兒!”
姜父雖還在罵,但聲音明顯低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姜知和她身後的栩栩。
視線落在女兒那明顯消瘦的臉龐和孩子怯生生的眼神上時,他那嚴厲的目光終究是頓了頓,眼底閃過些許不易察覺的心疼。
但這點心疼,很快就被他對“規矩”和“面子”的執着給掩蓋了。
“罷了。”
姜父一揮衣袖,聲音冷硬地定下了調子。
“既然回來了,姜家也不差這兩口飯,養得起你們。”
姜知剛要鬆口氣,卻聽姜父接着說道:
“但有一條,你給我記住了。”
“從明日起,你帶着孩子住進後院的繡樓,沒事少出門!對外,只說你是回來省親的,或者說是趙元去外地行商,把你送回來暫住。”
“和離這事,給我爛在肚子裏!若是讓書院的學生、周圍的鄰居知道我姜文柏的女兒是個被休棄的和離婦,我打斷你的腿!”
姜父說完,目光又落在栩栩身上,皺了皺眉,一臉嫌棄:
“還有這孩子,‘盼兒’這名字俗不可耐,一聽就是那市儈人家取的求子名。既回了姜家,這名字不能再叫了,得改!”
姜知聞言,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地接話道:
“爹說得是。這名字,女兒已經改了。”
她拉過栩栩,正色道:“在渝水城辦戶籍文書時,我便已將她改名爲‘姜栩栩’。栩栩如生的栩。”
姜父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女兒動作這麼快,連姓都改了。
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後只是哼了一聲:“姜栩栩……倒還算個名字。行了,以後就叫這個,把那些小家子氣收一收,讓你大嫂教教規矩,別出去給姜家丟人!”
姜知的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原以爲,回到家就能避風雨。
沒想到,父親給她的,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一個金絲籠。
圈養?隱瞞?
讓她像個見不得光的老鼠一樣,在這個家裏苟延殘喘,過幾年再被父親隨便找個“老實人”嫁了?
那她穿越這一遭,和離這一場,還有什麼意義?
“爹,我不能答應。”
姜知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我既然和離了,就是堂堂正正的自由身。我不偷不搶,爲何不能見人?這繡樓,我不”
“住口!”
姜父沒想到一向溫順的女兒竟敢頂嘴,氣得又要拍桌子。
就在這時,一雙溫暖的手從旁邊伸過來,輕輕拉住了姜知的衣袖。
大嫂林月娘不知何時回來了,手裏端着一碗熱湯,笑着打圓場:
“哎喲,爹,小妹這一路舟車勞頓,肯定累壞了。有什麼話,咱們吃了飯再說,好不好?你看把孩子嚇得。”
林月娘一邊說,一邊拼命給姜知使眼色,微微搖了搖頭。
姜鬆也趕緊給父親倒茶:“爹,先吃飯吧,飯菜都涼了。”
姜知看着大嫂焦急的眼神,看着大哥維護的姿態,又看了看旁邊嚇得臉色蒼白的栩栩,還有雖然生氣但明顯也在強撐着的母親。
她咬了咬牙,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現在硬頂,只會把事情鬧僵,讓母親和兄嫂夾在中間難做。
“是,女兒知道了。”
姜知低下了頭,掩去了眼底的不甘。
這一頓接風宴,吃得味同嚼蠟。
夜深了。
姜知帶着栩栩住進了未出閣時住的西廂繡樓。
屋子被打掃得很幹淨,被褥都散發着陽光的味道,顯然是母親和大嫂精心準備的。
栩栩累極了,已經睡熟了,小手還緊緊抓着姜知的一根手指。
姜知坐在床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女兒恬靜的睡顏。
窗外,月色如水,院子裏的竹影婆娑。
這姜府雖好,卻也規矩重重。父親的愛,是有條件的;這裏的安穩,是以犧牲自由爲代價的。
如果不反抗,她這輩子就只能是個依附於父兄、藏頭露尾的“姜家姑奶奶”。
“栩栩,娘不會讓你也過這種日子的。”
姜知輕輕抽出手指,走到窗前,推開窗櫺。
夜風吹進來,帶着幾分涼意。
她摸了摸袖袋裏剩下的銀票,那是她全部的家底。
必須想辦法讓父親鬆口。
必須得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底氣。
只有手裏有了錢,有了名聲,讓父親看到她不用姜家養也能活得精彩,才能真正打破這個時代的偏見,贏得真正的尊重。
姜知看着天邊那輪清冷的彎月,目光逐漸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