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出租屋的路上,車鬥裏的東西已經空了。
顧衛軍一邊蹬車,一邊忍不住回頭看那個被林素芬抱在懷裏的鐵盒子。
路過巷口。
兩個穿着人字拖的“非主流”正蹲在電線杆底下抽煙,看見顧家的三輪車過來,兩人眼神明顯愣了一下。
“這就收攤了?”
其中那個黃毛把煙頭往地上一彈,就要站起來。
顧衛軍本能地把車把手攥緊了。
“看路。”
林素芬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平平淡淡,連頭都沒抬,“別踩着狗屎。”
顧衛軍一怔,隨即腰杆挺直了。
他沒躲那兩個混混的眼神,腳下用力一蹬,三輪車帶着風,“呼”地一下從兩人面前沖了過去。
直到進了樓道,關上那扇掉漆的防盜門,外面的喧囂才徹底被隔絕。
屋裏悶熱,還殘留着昨晚滷鴨貨的餘香。
林素芬走到床邊,拍了拍床單。
“倒出來。”
顧衛軍鎖好門,還有點懵:“媽,不用數數?”
“倒出來數。”林素芬坐下來,眼神示意那個鐵盒子,“讓你媳婦也看看,這一早上到底忙活了個啥。”
顧衛軍吞了口唾沫。
他把那個沉甸甸的餅幹鐵盒捧到床中間。
深吸一口氣。
翻轉。
“譁啦——!!”
這一聲脆響,在狹小的出租屋裏簡直比鞭炮還動聽。
硬幣、紙票,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灰藍色的床單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最大面額的是十塊,更多的是皺巴巴的一塊、五毛、兩毛,還有數不清的鋼鏰。
這年頭,誰見過這麼多零錢堆在一起?
沈慧剛洗完手出來,看見這一幕,手裏的毛巾直接掉地上了。
“這……”她捂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媽……這是咱們賣的?”
“別愣着,快過來。”
林素芬盤起腿,笑着對沈慧招了招手。
“來數錢咯,小慧。一塊的放一堆,五毛的放一堆。鋼鏰十個一摞。”
“哎!哎!”
小兩口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圍了上來。
房間裏只剩下數錢的聲音。
“一塊……兩塊……五塊……”
沈慧的手一直在抖。
她以前在電子廠流水線,一個月累死累活也就二百多塊錢。手裏捏着的這些錢,帶着油墨味,甚至還有點剛才客人的手汗味,但在她聞來,這就是這世上最香的味道。
半小時後。
床單上整整齊齊碼放着十幾堆錢。
顧衛軍數完最後一摞鋼鏰,抬起頭,嗓子眼發幹,聲音也是啞的。
“媽……”
“多少?”林素芬端起茶缸,抿了一口涼白開。
“一百三十二塊五。”顧衛軍報出這個數字的時候,感覺心跳都漏了一拍。
沈慧吃了一驚:“一百三……那除去本錢呢?”
林素芬放下茶缸,心裏默算了一下。
“面粉兩袋三十,肉是昨晚剩下的邊角料算二十,調料雜七雜八算十塊。煤氣費、水電費……”
她抬起眼皮,看了看兩張緊張得快窒息的臉。
“淨賺八十五。”
轟!
顧衛軍一屁股坐在小馬扎上,腦瓜子嗡嗡的。
八十五。
一早上。
三個小時。
他在工地當技術員,一天十二個小時,才十五塊錢。
沈慧更是眼圈一紅,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怎麼還哭了?”林素芬表面皺眉,伸出手去攬着她。
“媽,我……我就是高興。”沈慧抹着眼淚,手緊緊攥着衣角,“我真怕這孩子生下來沒奶粉吃……現在……現在我有底了。”
以前那個動不動就罵她是“地攤貨”、說她沒本事賺錢的婆婆,現在正帶着她,一早上賺了別人四五天的工資。
這種沖擊力,比什麼安慰的話都管用。
“把眼淚擦了。”
林素芬語氣假裝嚴厲,但手裏卻遞過去一張紙巾,“這才哪到哪?這點錢就讓你們找不到北了?”
她站起身,把那一堆零錢一把把抓進兜裏。
“這點錢,只夠在這個城市租個狗窩,吃頓飽飯。”
林素芬走到窗前,看着遠處深城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
“要想在這個地方扎根,要想以後不被人看不起,這點錢,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顧衛軍看着母親挺直的背影,心裏的狂熱稍微冷卻了一點,但那種對母親的崇拜,已經到了頂峰。
“媽,你說咋幹,我就咋幹!”顧衛軍猛地站起來,“以後誰敢說咱們擺攤丟人,我大嘴巴子抽他!”
林素芬回頭,終於笑了笑。
“行了,別表決心了。”
她指了指角落裏那個還未開封的蛇皮袋。
“幹活。早市是練兵,晚上才是正餐。”
……
下午兩點,幾人休息過後。
屋裏再次忙活開了。
這次的主角,是一筐綠得發亮的小檸檬。
顧衛軍看着這些檸檬發愁:“媽,這檸檬還沒熟吧?綠不拉幾的,看着就酸掉牙,能吃?”
這年頭,市面上的檸檬大多是黃色的,這種香水檸檬,在深城也是稀罕物。
林素芬沒解釋。
她拿出一把剛買的搪瓷大杯,又從冰櫃裏敲下一大塊老冰。
“看着。”
林素芬把綠檸檬切片,那是厚切,每一片都帶着那種獨特的濃鬱香氣。
扔進杯子。
加冰塊。
然後,她抄起一根粗大的木頭搗錘。
“砰!砰!砰!”
林素芬那只常年顛勺的手,此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
搗錘狠狠地砸在檸檬和冰塊上。
冰塊碎裂,檸檬皮裏的香油被暴力激打出來,瞬間,一股極其清新的酸香味彌漫了整個小屋。
顧衛軍和沈慧都看傻了。
“媽……這……這是跟檸檬有仇啊?”顧衛軍縮了縮脖子。
林素芬沒理會,倒入早就煮好放涼的紅茶底,加入采購的蜂蜜。
蓋上蓋子。
開始搖晃。
“譁啦譁啦譁啦——!”
那雪克杯在她手裏上下翻飛,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充滿了節奏感。
十秒後。
開蓋。
一杯色澤琥珀、飄着碎冰、散發着霸道香氣的檸檬茶,倒進了透明的塑料杯裏。
“嚐嚐。”
林素芬把杯子推給顧衛軍。
顧衛軍半信半疑地接過來。
他以前只喝過一塊錢一瓶的汽水,或者就是兩毛錢的大碗茶。
這種裏面飄着綠皮果子、看着渾濁的玩意兒,能好喝?
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唔?!”
顧衛軍的眼睛瞬間瞪圓了,眉毛直接飛了起來。
那種強烈的檸檬香氣,混合着紅茶的醇厚,在冰塊的激發下,一股冰涼的感覺,從舌尖直沖頭頂。
酸!甜!冰!爽!
在這個悶熱得像蒸籠一樣的下午,這一口下去,簡直就是救命!
“咕嘟!咕嘟!”
顧衛軍根本停不下來,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最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啊——!爽!”
他抹了一把嘴,滿臉不可思議,“媽!這啥玩意兒啊?比健力寶還帶勁!”
沈慧也嚐了一小口,眼睛立馬亮了:“好香啊!一點都不澀,那個回味……有點像香水,但是能喝的香水!”
“這叫手打檸檬茶。”
林素芬一邊清洗搪瓷杯,一邊淡淡地說。
“這東西,賣多少錢?”顧衛軍眼珠子直轉,他已經嗅到了商機。
“兩塊。”
“啥?!”
顧衛軍差點沒站穩,“兩塊?媽,那一碗豬腳飯才三塊五,一瓶汽水才一塊二。這一杯水,你賣兩塊?這不是搶錢嗎?”
在這個人均工資幾百塊的年代,兩塊錢一杯水,絕對是奢侈品。
“貴?”
林素芬冷笑一聲,拿起那個搗錘晃了晃。
“汽水是機器灌的,全是糖精水。”
“咱們這是真材實料的檸檬,還得加上我和你的人工費。你剛才沒看見我怎麼打的?那得出力氣!”
林素芬指了指顧衛軍的胳膊。
“這一下午,你的任務就是練這個。要把檸檬的魂打出來,又不能打出苦味。這賣的不是水,是功夫,是新鮮。”
“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那些在寫字樓裏上班的,或者晚上出來混夜市的,他們不缺那一塊兩塊,他們要的是面子,是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
林素芬這番話,也就是幾十年後的“消費升級”理論。
放在1994年,那就是降維打擊。
顧衛軍似懂非懂,但他信媽的。
因爲那杯茶,是真的非常好喝。
下午五點。
那一大鍋滷了一天一夜的鴨貨,終於出鍋了。
鴨脖被切成寸段,整整齊齊碼在不鏽鋼托盤裏,上面撒着白芝麻,紅油發亮。
鴨腸被剪成小段,脆生生的。
除了肉,林素芬還滷了一大盆素菜。
海帶結、藕片、土豆片、腐竹、千張……
這些東西成本極低,但在那一鍋老滷水裏滾過一遭後,身價倍增。
那種霸道的麻辣鮮香味,再次像昨天一樣,無視門窗的阻隔,囂張地飄了出去。
“咚咚咚!”
門板差點被砸爛。
“顧家嫂子!素芬姐!我知道你在家!”
胖嬸那大嗓門在樓道裏回蕩,帶着股急不可耐的哭腔。
“快開門呐!我都聞了一天了!再不給我吃一口,我把這門啃了!”
林素芬給顧衛軍使了個眼色。
門一開。
胖嬸手裏拿着個比臉還大的搪瓷盆,直接擠了進來。
“哎喲我的親娘祖宗哎!”
胖嬸看着桌上那堆成小山的鴨貨,口水都快流到下巴上了,“這就好了?這就出鍋了?”
她也不問價,直接把碗往桌上一頓。
“給我來五塊錢的!混着裝!那個藕片多來點!”
林素芬沒動,笑着說:“妹子,還沒出攤呢。”
“別跟我來這套!”胖嬸急了,從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拍在桌上,“錢我都帶來了!我是第一號客人,這彩頭你不能不要吧?”
林素芬笑了。
她拿起夾子,手腳麻利地給胖嬸裝了滿滿一碗。
鴨脖、鴨腸、素菜,甚至還多給了幾塊鴨鎖骨。
“行,看在鄰居份上,給你加個量。”
胖嬸樂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剛伸手去接。
“慢着。”
林素芬變戲法似的,從旁邊拿過一杯早就做好的檸檬茶。
“這鴨貨辣,這一杯,送你解辣的。”
胖嬸一愣:“這啥?尿黃尿黃的?”
“喝了就知道。”
胖嬸也是個爽快人,插上吸管就是一大口。
下一秒。
她那張胖臉上的表情極其精彩。
從疑惑,到震驚,再到狂喜。
“我的天!”胖嬸驚呼,“這也太好喝了!酸酸甜甜的,還有冰!這一口下去,透心涼啊!”
她一手端着鴨貨,一手拿着檸檬茶,感覺無比滿足。
“素芬姐,你這腦子咋長的?這玩意兒拿出去賣,那些小姑娘不得瘋了?”
胖嬸心滿意足地走了。
還沒下樓,就能聽見她在樓道裏大喊:“哎喲李嫂!快去顧家看看!那鴨脖子絕了!還有那個神仙水,晚了可就沒了!”
屋裏。
林素芬聽着外面的動靜,解下了身上的圍裙。
她走到衣櫃前,拿出了一套深藍色的工裝上衣。
這衣服顏色深,耐髒,看着也幹練,帶着股狠勁。
“媽,咱們去哪擺?”顧衛軍把那一泡沫箱的冰塊搬上車。
林素芬系好扣子,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衣領。
她的眼神變得冷厲。
“去主街。”
“十字路口,夜市中心。”
顧衛軍手裏的動作一停,臉色變了。
“媽,那是……那是黃毛他們的地盤。咱們去那,不是送上門嗎?”
林素芬轉過身,看着兒子。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人最多的地方。”
“要想賺大錢,就得在狼嘴裏搶肉吃。”
她拿起那把亮閃閃的剪刀,往腰間一插。
“走。”
“今晚,咱們去給那條街立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