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府議事廳內,燭火搖曳。
蕭北辰攤開一張粗糙的北涼地形圖,指尖自郡城一路劃向東邊的官道驛站,輕輕一點。
“三日......足夠唱一出大戲了。”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恭敬侍立的李瘸子身上,語速不疾不徐,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瘸子叔,即刻征調二十名信得過的窯工,就從新登記的佃戶裏挑。將庫裏剩餘的高粱全部取出來,連夜蒸煮,三班輪換,人歇火不歇。另外,再備五十壇封存好的‘寒窯春’。”
李瘸子連連點頭,這些都是應有之義。
可蕭北辰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當場愣住。
“備好的酒,不入庫。全部運到城東那間廢棄的義倉裏,派王府親兵把守,門口給我掛上一塊木牌,寫上‘御供專儲’四個大字。”
“殿下!”李瘸子大驚失色,“這......這可萬萬使不得!咱們沒接到任何貢單,私自掛上‘御供’的牌子,這是欺君之罪啊!萬一被那欽差大人......”
蕭北辰笑了,那笑容裏帶着一絲狡黠:“瘸子叔放心,我自有分寸。”他轉頭看向一旁眼巴巴望着點心盤的小豆子,招了招手。
小豆子立刻湊了過來,嘴裏還塞着半塊桂花糕。
“去,找市井裏那幾個最愛嚼舌根的茶婆子、貨郎頭,別給錢,就請他們喝一碗新出的甜水。”蕭北辰壓低聲音,像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然後‘不經意’地告訴他們,說王府得了秘信,新來的巡按大人不好金銀,不好女色,唯獨酷愛烈酒。咱們七爺這是提前爲大人備禮,咱們北涼百姓有福了。”
小豆子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用力點頭,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轉身就跑了出去。
消息像長了腳的兔子,一夜之間竄遍了北涼城的大街小巷。
孫萬貫府邸,名貴的瓷器碎了一地。
他暴跳如雷,一張肥臉漲成了豬肝色。
原以爲一招“毒酒致盲”的誣告,就算不能把蕭北辰徹底摁死,至少也能讓他焦頭爛額,停了那該死的酒市。
誰曾想,非但沒傷到對方分毫,反而引出了一個更讓他心驚肉跳的“御供”之說!
“給我查!馬上給我查清楚!他一個被貶的皇子,哪來的膽子冒充貢品!”孫萬貫對着面前的心腹管家咆哮,“要是真讓他攀上了欽差這條線,日後這北涼的鹽路、驛道,還有我們說話的份兒嗎!”
心腹連夜派人去義倉外窺探,得到的回報卻讓孫萬貫如墜冰窟。
那破敗的義倉外,原本的乞丐流民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隊披甲執銳的王府親兵,神情肅殺。
高牆之上,赫然貼着一張蓋了王府朱印的榜文,上面的字用朱砂寫就,在夜色中格外刺眼:“奉旨試釀·邊郡特供·違者以欺君論處”。
這十二個字,字字誅心。
孫萬貫再蠢也明白,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商業競爭,而是赤裸裸的政治陽謀。
他可以質疑蕭北辰的酒,卻不敢質疑“奉旨”二字,哪怕他心裏清楚這十有八九是假的。
更讓他感到一陣無力的是,次日清晨,城中竟響起了新編的童謠,一群七八歲的孩童在街頭巷尾拍手唱着:
“欽差三日到,寒窯酒香飄;若問誰家好,七爺最牢靠!”
稚嫩的童聲匯成一股洪流,清晰地鑽進每一個北涼人的耳朵裏。
這分明是有人在背後刻意引導,將王府、烈酒和即將到來的欽差牢牢捆綁在一起,塑造成了北涼百姓的“保護神”。
孫萬貫坐在茶樓裏,聽着窗外的童謠,只覺得刺耳無比。
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對這座經營了半輩子的北涼城,正在失去掌控。
第三日清晨,官道塵土飛揚,欽差的儀仗在萬衆矚目中緩緩入城。
城門之外,蕭北辰率一衆地方官吏早已恭候多時。
他今日換上了一身合乎規制的皇子常服,雖面料樸素,卻洗得幹幹淨淨,身形筆挺,不見絲毫落魄之氣。
巡按御史周淮安是個面容清瘦的中年人,眼神銳利如鷹。
他看着眼前這位傳說中荒唐無度的七皇子,見他並未像其他藩王那般獻上金銀珠寶,而是躬身呈上一份厚厚的《北涼秋收民情疏》,不由得有些意外。
蕭北辰雙手奉上奏疏,姿態謙卑,言辭懇切:“下官蕭北辰,參見周大人。北涼貧瘠,無以爲敬,唯有這半歲民情,呈於案前。”
周淮安接過,隨手翻了翻,卻見奏疏的末尾,還用清秀的小楷附了一筆:
“臣偶得民間古法,釀得粗酒,名曰‘寒窯春’。其性烈如邊關忠魂,其味苦似沙場邊民。此酒非爲享樂,實爲御寒活血之用。臣不敢自專,謹備十壇獻於台前,或可佐大人於批閱之餘,察邊郡寒暖,知百姓疾苦。”
好一個“察寒暖、知民艱”!
周淮安眉頭一挑,本想按規矩推辭,眼角餘光卻瞥見身旁的隨行幕僚眼中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
這位幕僚是他心腹,也是京城有名的嗜酒之人,來北涼的路上,耳朵裏早灌滿了“寒窯春”三個字。
當夜,驛館偏廳。
周淮安屏退左右,只留下那名幕僚與蕭北辰。
他沒有多說廢話,親自接過親兵呈上的酒壇,拍開泥封。
一股醇厚霸道的酒香瞬間炸開,混雜着糧食的焦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窖藏氣息,讓那幕僚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滿臉陶醉。
周淮安親自斟了一碗,淺嚐一口,頓時被那股火燒火燎的烈勁嗆得猛咳兩聲。
然而咳嗽過後,一股暖流卻從喉間直竄腹內,繼而通達四肢百骸,驅散了北涼秋夜的所有寒意。
他雙目陡然放光:“好烈的酒!此酒......竟能激血通脈!難怪傳言邊軍好鬥!”
蕭北辰卻垂下眼簾,輕聲一嘆:“回大人,非酒烈,乃人心不甘凍斃於這荒原之上耳。”
一句話,讓廳內瞬間安靜下來。
周淮安端着酒碗,久久無言。
他看着碗中清澈的酒液,仿佛看到的不是酒,而是這片貧瘠土地上,無數掙扎求生的面孔。
良久,他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放下瓷碗時,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臨別之際,他深深看了蕭北辰一眼,悄然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明日開倉放糧,本官要親眼看看,你這‘寒窯春’,是不是真能暖了北涼百姓的筋骨。”
次日,欽差儀仗離城,浩浩蕩蕩。
城門外,百姓夾道歡送,口中高呼“七爺千歲”、“周大人青天”。
周淮安在車駕中回望了一眼城樓上那個身姿挺拔的年輕皇子,眼神復雜。